刺點


沒有出門工作或旅行的時候,我大多時間都是關在家中,當代所謂的宅男,蝸居簡出,生活的版圖最大的移動範圍便是從寫字桌到睡床,而隨著我一起日日搬動的,是那個時期被我捧著閱讀的書本。

我習慣坐在電腦桌前翻書閱讀,在啟動文書處理軟體前翻個幾頁,當做動筆前的暖身暖腦運動,書桌旁橫亙堆疊著好幾本正在進行中的讀物,除了便於隨手取材查閱,也似乎用來提醒我,先人賢者的文字濃度與高度是默默筆耕的我必須時時記取學習的。

而臨到夜晚,將電腦關機準備躺上床之際,我會在書堆中思忖要把哪幾本帶上床沿——雖然書桌離床的距離也不超過五步——但因為貪懶,覺得一躺平要再爬起來是一件考驗意志力的事,所以我總是會聚精會神盯著桌上的書,如清代皇帝翻牌子那般慎選是夜「侍寢」的對象,然後捧著它們跳到床上,倚著床頭遁入文字的虛擬境界。



或許是瞎眼饞的老毛病,或是不夠沉穩的個性,常常我就是無法好好專注讀完一本書才接續下一本,那般分割整齊、井水不犯河水的單一性。

我總是抱著幾本不同類別的書籍交叉閱讀,比如先在瑪格麗特•艾特伍(Margaret Atwood)的《使女的故事》讀上三五個章節,重溫去年看影集時的心驚動魄,然後會自行尋找一個可以暫緩的段落,擱下小說,拿起另一本大衛•艾默(David Eimer)寫的《被隱藏的中國》,看這位英國記者私下尋訪中國邊境城市後寫就的文章,關於新疆、西藏、雲南等地不為大眾所知的地緣文化變遷,與當地人民所面臨的極權壓迫。

一本小說和一本類遊記兼報導文學,卻巧合地彼此搭上線,我讀到了「暴政」兩個字。



交叉閱讀的微妙之處——根據我過往的其他經驗來看——就是這類毫無預期的碰撞火花,箇中的交匯有些可能只是讀者的自行聯結,或是所謂的「腦補」,但在這些聯結中所產生的個人經驗和領悟,卻是實在且不容忽視的。

好比幾年前當我同時閱讀丹布朗(Dan Brown)的《起源》和蔣勳的《美的曙光》時,同樣從兩者中看到了物種起源的創造力,或是在蘇珊•索瑟德(Susan Southard)走訪長崎原爆倖存者完成的《只要活著》和夏目漱石的《草枕》中,看到戰爭為浮世染上的一抹異色。



我想到胡晴舫在《九歌一〇七散文選》中提到的「刺點」,文字裡向讀者傳達的真實情感,不因散文或小說的虛構性而淪於虛妄,就角色內在活動所延伸的跡象,與作者特定觀點的交集重疊,在我眼前形成了形狀相同的光芒,宛如在浩瀚的茫茫書海中,因某次冥冥中拼湊在一起的閱讀經驗,兩部作品在我心中彼此震懾,產生共鳴。

當我在深更時分踩在意識的邊陲地帶,等看一場腥風血雨的反烏托邦集會蓄勢待發,或是乘著一股隱匿的風,深入遙遠的疆域,聆聽那些看不見面目的控訴聲音,一枚如星芒的刺點將我狹窄的眼光牽勾起來,引向一個在我揭開扉頁時從未預料到的廣袤視野。


Comments

Bold & Delicio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