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心底下的隱疾
活到了現在這個三十幾歲的年紀,其實並沒有切實感覺到一點生理機能過了巔峰的跡象,每年慶生吹蠟燭時也僅只從思想層面考慮歷練帶給肉身的什麼,甚至因為太少去思考年歲的事,偶爾在填寫一些表格上的年齡欄時,還要頓個兩秒確認這一年的歲數,真的不誇張。
關於那些身邊親友嫁娶生子後逐漸流露出家長的氣派來,而我因長久漫遊各地,且不算正式踩在體制的牢籠裡,總被人說我看起來沒有一點這個年紀該有的樣子,或是另一些更客套的溢美之詞,在此就不加贅述;心智可以因為生活節奏和社交領域被調適成更輕盈的姿態,是純真還是膚淺則端看一個人處理經驗的手法,而真正讓我覺悟到三十中段的肉身的,是旅行的過程。
好多年前當我初次背著背包遊走他鄉時,因貪新嘗鮮的個性總想要在短短的旅途中塞進更多節目,貫徹「日出而行,日落而歸」的精神,每天都走很多的路,晚上回到住宿也不急著立即厲兵秣馬,為隔天的行程養精蓄銳,往往還是要穿著拖鞋跑到街角的便利店外帶一份高卡的宵夜,或是執起相機和旅伴一起到附近兜轉兩圈,抓拍一些街頭巷尾的新鮮事,臨睡前堅持打開小筆記寫點沿途札記,或是在一疊厚厚的明信片上埋首奮鬥;總之要極盡延長醒著的時間就對了。
四月初剛結束了一趟為期半個月的追櫻之旅,回國後我先是花了一兩天散漫著無所事事過日子,睡足自然醒,才驅策自己回歸規律正軌。十多天累積下來的疲憊需要花更長的時間和睡眠去消除,不若年輕一點時只需多睡個一兩小時,就能龍馬精神如過動兒般盼望著下一趟旅程展開。
或許是春寒乾燥的氣候外加日日趕場的時間壓力——雖說旅路上總是開懷興奮——像我這種把一趟行程視為採訪任務般出差的旅行者,景點與景點之間的交通銜接、時間上的調度配合、總體經費管控、人身安全考量等都不免默默擱在玩樂嬉鬧的心情隔壁,隱隱掐著我背後的肉。旅途第三天我便染上了不算輕微也不太嚴重的蕁麻疹,紅紅癢癢的疹子逐日浮凸在我的腰間和雙腿各處,日間外出觀光時還能因各種忙碌而分了心,等到晚上回到暖氣充沛的房間,脫下層層裹裹的衣物後,那狠癢的刺激瞬間爆發,抓得我快爹娘都不認,痛并快樂著。
之後又因鋒面過境日本,九州暖煦的白晝竟降溫至五六度,那天從阿蘇火山吹了一整天凍得雙手失去知覺的狂風後回來,便噴嚏連連鼻水不止,加了好多件外套仍覺得身體冷冷的,有一種快要發燒的前奏。
原定每晚要為當日行腳記錄一點心得的計劃,好幾次都因過度睏倦而荒廢,一洗完澡刷了牙,躺在床上不消兩分鐘便被周公拖去,徒剩攤開在茶几上的小筆記本和上面匆匆只寫了兩行的潦草字跡。
或是某晚臨睡前嘴饞吃了杯香辣的豚骨湯泡麵,是夜躺進鞋臭味非常嚴重的背包客宿舍裡後便一直感覺腸胃灼熱,難以消化,徹夜難眠(部分原因也可能是通風不良所致),我睜著沉重但睡不著的眼睛瞪著上鋪底層,非常懊悔我不應該吃那個杯麵。
但翌日醒來,一番梳洗整裝過後,我又一副人模人樣,興致高昂地穿梭在春日祭的會場,一邊欣賞舞台上魄力十足的舞蹈演出,一邊吃買來的熱乎乎麻婆豆腐。那隔在衣服底下的蕁麻疹仍舊紅腫刺痛,腸胃裡囤塞著消化不良的食物殘渣,導致腹部腫脹,而我容易過敏的鼻子必須靠意志力來壓抑住隨時爆發的連續噴嚏,從車子倒後鏡端詳自己的眼睛,會看到眼窩下方有著退散不掉的沉沉黑影。乍看之下可以混入周圍年輕人群落的我,早已在許多看不見的地方洩露出真實年紀的證據。
我想起李維菁曾殘忍地這麼說過:「活到生命這個年歲,多數人懷著隱疾,在沒有人看得到的地方,裡頭其實已經這邊碰壞掉,那裡不太能動了,還有許多舊傷如風濕病一樣地反復發作。」
和你說起關於年紀的事實,尤其在旅途中更顯而易見,年少我個幾歲的你亦不得不「認老」,說在台灣九份曾被一售賣檀香的阿姨叫住,一開口便說:「看你氣色不好,應該是睡眠品質有問題哦?」你也因雙手曝露在寒風中過久而凍得紅腫,那是以前在冬雪中拍攝幾個小時也未曾有過的事。然後你最近也開始哀歎右邊的膝蓋舊患隱隱復發,讓你在旅途中難以頻繁蹲低。
旅行結束,回到熾熱的家園,我的皮膚病才慢慢好轉,路途中一度讓我覺得孱弱病痛的身體經過烈陽的溫烤和溽暑的粘黏後,終於調適回該有的狀態。我不禁笑說我的確是土生土長的東南亞人。
我們總是聽到人們說,只要保持一顆年輕的心,看世界的眼光就會有所不同云云,但我想光是心境青春卻肉身衰敗,缺乏平日調養鍛煉,等到出走他方時,只會更加深刻地體認到「心有餘而力不足」這句話。必須不斷遷就的身體,恐怕很難恣意享受世界的遼闊。
也因此,特別是經歷了這趟旅行的身體覺醒,你更加篤信那句老話:別等老了才去看世界。在自己熟悉的舒適圈內,或許我們還可以左拼右湊出一個表面光鮮的樣貌,挺胸縮腹撐個一時半天,回到家再慢慢休養不為人知的隱疾,到了人生地不熟又必須挑戰身體能耐的情況下,我們只會默默喟歎青春已逝、時間不等人,或是直到那個時刻才願意承認,自己原來已經和年輕有一段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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