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旅遊時的拍照禮儀

你發來一則新聞連結，是關於一名少女為了拍出吸睛搶讃的高空照片而置身險境邊緣，最後不幸失足摔落死亡。這是我這兩年看到的大概第76則類似新聞。

社交網絡生態的興起，不僅改變了世人觀看世界的視野、與人群交流的方式，甚至連許多十年前未曾想像過的職業也藉由這片肥沃的疆土繁茂滋長，好比靠發佈精雕細琢美照的職業網紅，商家看中他們一呼百應的能耐，紛紛自願向他們靠攏，提供免費住宿、餐飲、服務體驗，就只是希望能讓自家產品曝光於他們萬眾矚目的平台上；人氣，成了這些網紅延續職涯的經營關鍵。

於是，有越來越多未經專業培訓的素人走入媒體業，與經過「5W1H」寫作訓練的記者搶灘這一塊市場大餅，或是光靠一台手機和無數濾鏡軟件就打趴背著三個鏡頭上山下海的攝影師，文字內容已不是重點，越浮誇炫彩超現實的照片越能攫住嗜重口味的觀眾，匯聚起來的一時光芒成為他們在這個競爭激烈的年代最無往不利的優勢。

為了維持這股優勢，他們必須不斷生產讓人歎為觀止的影像作品，而為了做到歎為觀止，很多時候他們便不得不鋌而走險，摒棄普羅大眾都做過拍過擺過的事情，獨樹一格到眼前一亮，而這一亮，在現實中執行起來，未必如畫面上最終呈現的那般浪漫唯美。

這讓我想起旅途中看到益發多宗的拍照禮儀事件。

為了拍出櫻吹雪的少女情懷，我曾看過一群外國人站在滿開的櫻樹下，一人執起手機拍攝，另一人躲在畫框之外抓著低矮的樹枝猛力搖晃，把還未凋零的花瓣全都抖落下來，站在鏡頭前的女孩們微笑著仰望高空，藍天白雲粉櫻綠草，想必畫面感一定很豐富。但在他們身後，樹蔭下正在舉行「花見」的滿滿日本人則對這一幕感到不適，不知是否基於日本人不喜正面衝突的個性，現場沒有一個人上前提醒那群外籍人士不應這樣對待櫻花。

在台北象山，山腰處知名的「六巨石」是得以眺望台北101地標的絕佳制高點，加上嶙峋岩石作為前景視野，這裡成了許多年輕人打卡拍照的熱點。但或許巨石一開始並非設計成觀景拍攝臺（只是後人抓拍到好角度，在網路上爆紅），現場並沒有階梯或欄杆等安全設施，要登上巨石中最低矮的那個就必須踩踏岩石的天然罅隙上去。

傍晚時分尤其人潮眾多，六巨石周圍排滿了等待輪流上陣的民眾，大家都想拍出夜幕低垂時101在身後光燦耀人的一幕。儘管底下的隊伍很長，站在巨石上擺拍的遊人仍舊不疾不徐地變換著各種表情姿態，好整以暇地勢必拍出最滿意的曠世寫真，絲毫不介意眾目睽睽的等待眼神。

然後我見到有些人開始打六巨石中其他幾個更高聳更尖銳的岩石的主意，光看就覺得如峭壁般垂直的岩身難以攀爬，有些好心人基於人身安全考量出聲制止攀爬者，但最後總看得到有人冒險挑戰，站在危危欲墜的岩石頂，擺出唯我獨尊的霸氣身影。

還有一次在巴厘島連普揚寺（Pura Lempuyang），從這座全島最高的寺廟可以將巴厘島有名的聖山阿貢火山（Mount Agung）盡收眼底。我的那趟旅程，阿貢火山才剛再度噴發，許多在火山腳範圍的地區都緊急關閉，所幸這座與之遙遙相望的山上寺廟仍舊開放。近在眼前的火山冒著滾滾煙塵，在善惡門中間形成一道遺世獨立的風景，人們山水迢迢從市區來到這裡，都為了捕捉這個獨特的角度，在網路世界還被標記為「天堂之門」。

我記得看到入口處的一個告示牌，特別規範旅客來此拍照時不允許做的事，包括不可擺出瑜伽甫士、情侶不得親吻，想必是此前有太多歐美遊客忽略了寺廟的聖潔性，為了拍照而在神域作出許多不適切的行為，讓廟方不得不明文規定拍照禮儀。

每每看到旅途中那些為了取得好看畫面或是震撼性視角的人，斗膽在大庭廣眾之下坐在人行道中央，或是不顧店家和其他消費者感受擺拍良久，還有為了爭取到無人空景而爬高爬低的勇者，就覺得現代人為了拍照可以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有些情況雖然未必危及自身安全，但也要有夠厚的臉皮才做得到。相較於我在人多的地方拍一拍總是快速離場，深怕擋到其他也想拍同一景的人，你說我還真不是當網紅的料。

而我一直記得，在日本大分縣一個叫豐後中川的小鎮，當我們慕名前往攝影師推薦的拍攝名點，站在無圍欄的鐵道旁耐心等待列車到來，欲圖捕捉它穿越兩旁櫻花樹的瞬間畫面，現場早已排排站好架著腳架的幾位歐吉桑，統統看起來像是藏在民間的專業攝影師或鐵道迷。

其中一位見我們在鐵軌邊探頭探腦，便從大老遠的地方跑過來，嘰裡呱啦地和我們說了一堆話，大意是提醒我們列車待會兒會疾速駛過，要我們注意安全，別為了拍攝而太靠近鐵軌。說完，他便徑自回到他的崗位，繼續守著列車還沒抵達的觀景窗。

由於他疾言厲色的表情，我一度以為他是因為我們擋住了他的視野而前來訓斥，等到我搞懂了他立意良善的動機，才怔忡著來自一個陌生人的關心，並且微微感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