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熟
早餐桌上,他最愛的半生熟雞蛋像兩顆渾圓的臀部,在透射進窗櫺的陽光中映現誘人的色澤。
他總是習慣端詳它們好一陣子,舉起淺淺的瓷盤輕輕抖動,讓包覆著纖薄白膜的蛋黃在半透明的蛋液中活潑彈跳,彷彿初生時的大無畏,瞠著一副無辜無瑕的嘴臉等待世界的洗禮。
稍微熟透的蛋白和窗外天空的浮雲有些許類似,任由世故的風翻捲成人們期許的形狀,在各種熱切的矚目下形塑一種該有的輪廓,建構一具既定的骨架,或是撐起一片制式的圖景,而任何分外的異變或破格的演出都顯得突兀,如不小心掉進盤子裡的蛋殼,人們說會刺傷喉嚨。
咖啡香肆溢周遭,他聞著總會想起第一次學會欣賞苦澀的滋味,烘焙過的豆子經過滾燙熱水沖泡後釋放的醇厚不僅慰聊舌蕾,溫暖腸胃,也安撫了躁進的神經。
小時候以為酸苦是必須竭力迴避的,沒必要承擔的,長大後才逐漸明白苦對身心自有裨益,能收攏張狂,引注謙卑,離析知足,但也未必真要吃得夠多才能出頭;有些堅忍刻苦是必經之路,而有些適度的小聰明則讓人生繞過灑狗血的苦情。
咖啡的氤氳熱氣冉冉升騰,他小心翼翼舉起杯子,啜飲一口,品嚐箇中細緻的回甘爽口,像是苦中作樂,也像是苦樂參半。
他想起在京都二年坂看到的「我楽苦多」橫匾,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似乎連屈指細算有時也沒必要,具體的年數若只會徒增焦慮,那又何必庸人自擾?只不過他也和一般大眾沒兩樣,在信誓旦旦說不介意的回聲還未定音前,就被來到台階叩門的歲月驚得寢食難安。
半生熟雞蛋終於被攪和成黃白斑斕的漩渦,他的單純混進了世態加諸的紋路,刻蝕在嘴角和眼尾,熨貼在手腕和肚量,再佐以一些人性必然的幽影,一小撮現實的嗆辣,他半生不熟,繼續徘徊在冷眼旁觀和全情投入之間。
他老練地咋著滿足的舌頭,用孩子氣的稚拙手勢把玩桌上的破蛋殼,發現手指頭依然還可感受到蛋殼上殘留的餘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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