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甜苦辣——風味不止蔓延在舌間,還醃漬在日常裡


<豬腳醋>
健悟最近常常牽著大腹便便的香緹到公寓樓下的餐廳解決晚餐。

肉質肥嫩的豬腳泡在黑滷汁裡,在日光燈管下反射出誘人垂涎的色澤。香緹不怕燙似的夾起一塊特別油膩的肉,放在香噴噴的白飯上,米飯很快就像潑到墨汁般被蘸黑了。

「七個多月了,怕她太累,所以不讓她開火下廚。你家裡也沒煮嗎?」健悟笑瞇瞇地跟隔壁桌的年輕美眉說話,卻立即感受到右腳一陣劇痛,香緹一邊咀嚼淌滴油脂的豬肉,一邊在桌下用腳狠踩健悟,油光閃閃的嘴唇含糊嘟囔著誰叫你和別的女人調情之類的話。健悟哭喪著臉轉回頭,繼續吃他面前酸溜溜的晚餐。

店裡的常客後來都笑健悟娶到了一罐醋罈子,而健悟的眼睛又特別不安分,一有漂亮女生走進來,他就會忍不住偷瞄,最後是雙腳常常遭殃,被香緹踩得都快變成豬腳了。

香緹快要生的一個禮拜前,餐廳那晚發生了一場騷動,被健悟甩掉的其中一位前女友正巧也來吃飯,撞見當初以失蹤斷訊分手的健悟和他身邊的香緹,立即氣得潑婦罵街,最後嗚咽著說:「把我的青春還給我!」便奪門而出,留下眼睛裡滾著烈焰的香緹,和頭低得快碰到堆得尖尖的白飯的健悟,餐廳裡瀰漫著一股非常濃烈的醋味。

那流失了的青春,究竟要吃下幾碗富含黏稠膠原蛋白的豬腳醋才能補得回呢?



<漂浮可樂>
穆伯伯總是在餐廳快打烊前光顧,點一盤涼拌豆腐小菜配一杯漂浮可樂,當作宵夜。

特別指定要香草口味的圓圓一球雪糕在跳入氣泡可樂裡時立即發出讓人心情愉悅的滋滋響。穆伯伯會用細長的勺子把雪糕輕輕推進汽水裡,再就著杯緣啜一大口,「哈~」的呼出一聲滿足的氣息,才開始動筷吃宵夜,人中部位有時還會沾著一層泡泡鬍鬚。

據他說那是以前他和女兒一起到已經倒閉的美式連鎖快餐店吃午餐的情景。穆伯伯四十年前和妻子離婚,法院把孩子的撫養權判給前妻,而他則被分配到一星期有一天能和女兒見面相處,於是每個星期天中午,他都會帶著小一的女兒到快餐店用餐,一起點一杯漂浮可樂,一起「哈~」的呼出一口爽氣。

對比嚴格的母親,父親予女兒甜滋滋的形象,不是去百貨公司買玩具,就是吃漢堡薯條汽水,還有一球雪白的香草冰淇淋慢慢消融在黑漆漆的可樂裡,女兒總是說:「要消失不見囉。」

四十年光陰過去,女兒遠嫁加拿大,穆伯伯變成獨居老人,每晚臨睡前都要吃下好多藥,膽固醇、高血壓、清血藥、補腦藥等,唯有漂浮可樂讓他暫時忘了殘留在舌蕾上的苦悶。

在穆伯伯七十歲生日那天,他走進餐廳,卻點了無糖綠茶,喝了一口後他皺眉歎氣說:「醫生說糖尿病也找上我了,現在連汽水也不能碰了。」

女兒和汽水都默默遠離穆伯伯的人生,他忽然覺得自己像逐漸融化的雪糕,要消失不見囉。



<苦瓜炒蛋>*
「我要一份苦瓜炒蛋。」叫田先生的人推門走進餐廳說道。

沾黏著香滑蛋絲的苦瓜切片熱騰騰上桌,田先生掰開竹筷,低聲哼著歌曲開動。每次田先生遇到愉快的事,總會點上一盤苦瓜炒蛋,苦瓜的苦在他看來卻是歡慶喜悅甜蜜的襯墊,他笑瞇瞇著進食,枉顧店內食客投以他沉默而異樣的眼光。

後來得知,田先生老來得子,妻子剛為他誕下一名男寶寶,他笑說要把兒子訓練成愛吃苦瓜的小孩。

三個月後,許久不見的田先生再度推門走進餐廳,原以為他會照慣例用充滿元氣的聲調喊出「我要一份苦瓜炒蛋」,但他卻搖搖頭,愁眉不展地說:「今天我想來點別的,有沒有糖醋土豆絲?」

削成絲的土豆在燈光照耀下如琉璃般晶瑩剔透,田先生才吃了一口,就默默流下淚來。原來田先生三個月大的兒子天生心臟有孔,上個星期不幸早夭,讓夫婦倆傷心不已。

之後田先生很少再點苦瓜炒蛋,他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心情愉快時吃苦比較有承受的餘裕。」或許人生中的苦已經嚐得太仔細,他反而常吃糖醋、蜜汁、酸甜的菜餚,即使味蕾上的甜始終無法替他沖淡心底的苦。



<麻婆豆腐>
還記得三年前那個雨夜,亞歷全身濕漉漉地走進餐廳,他的臉頰上還有一個明顯的手掌印。

店門外風雨婆娑,是那一年持續最久的長命雨,許多低窪地區都陷入水患困境,溫度低迷,淋了雨的亞歷儘管身材精壯,仍不住瑟瑟顫抖,這個時候來一碗熱騰騰的麻婆豆腐或許最能驅寒暖胃。

「我向家人出櫃了,結果老爸震怒,把我趕出家門。」亞歷用瓢羹勺著冒煙的豆腐吃,加入花椒拌煮的豆瓣醬和著白嫩的水豆腐,細滑得來又香辣刺激,把舌頭麻得痛痛的,「他罵我比路邊的野狗還髒。」花椒的辣把額頭汗水和眼淚鼻涕齊齊逼出,正巧偷渡了亞歷眼角的悲傷。

有一陣子亞歷常來店裡吃飯,聽說他後來搬到伴侶家住,兩人還在為前途打拼,剛開始連暖氣也買不起,天冷時就到餐廳點一份麻婆豆腐。

三年過去了,上個星期的某一天,亞歷帶著父親一起出現在餐廳裡,他向父親極力推薦這裡的麻婆豆腐,愛吃辣的兩人一邊流鼻涕一邊吃得非常開懷。經過時間的沉澱,父親終於接受了孩子的不同,「那時你還不是吼我早點去買副棺材。」父子原來都是辣在舌根,軟在心底,當初的毒舌,不過就是包裹住柔軟豆腐的嗆辣花椒罷了。

聽說亞歷和男友即將在年底攜手步入禮堂,而父母都會是座上嘉賓。



*註:本篇取自<生活片段之感LXVII>

追伸:本文刊載於今日《星洲日報》副刊<文藝春秋>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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