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去觸碰內在的能力


那麼多年了,我總是用堅實穩定的語調回溯我們行腳的點滴細節,以至於習慣了我常說的「要言之有物」的態度。因為我常常羨慕的那些意識形態般的字句其實也是我害怕的,我懼怕自己長久以來對外踏實慣了,會失去往內觸碰的能力。

我記得在九州自駕遊時,幾乎每一晚我都會撐著極度睏倦的身體,坐在冷颼颼的和室房間內,以跪坐之姿在茶几前攤開小小的筆記本,細細密密地寫下隻字片語。

我必須抵抗的不止是生理的疲憊和匱乏,旅途中我們充斥的新鮮探索之心往往喚醒了我們的童稚戾氣,你不常悲憫於壯絕的風景與山色,我雖偶爾耽醉於矯情的傷感憂愁,但絕大部分時間還是珍而重之地感念置身的一切:美好的夕陽、精緻的料理、初體驗的種種,甚至是廉價的便利店便當也足以興奮期待。



當我得以靜下心來準備為那一天記下些什麼時,我很難不去回想起沿途的吉光片羽,扣人心弦的所謂小確幸,因為那個孩子般的眼神熱切聚焦的是外界的紛呈,孩子的喧擾不擅聆聽心底的囈語,甚至適時的憂鬱也迅速被拼命搜刮而來的歡暢取代。

我真的無法就這麼放過那些我觸目所及、身曆其感、撩撥好奇的人事物,我必須延續它們的存在,若鏡頭和畫面無法具體表述,則我必須用我擅長的字詞留住它們;雖然為何要留住它們我也無法給出一個強有力的理由,可旅行不就是去蒐集自己日常之外的東西麼?

你有時會說,我喜愛撒謊,編造故事完滿自己的慾望。我思忖了片刻後回答——更像是對自己說——真實性(Authenticity)並非純然由事物本身的性質來定義,像厄夫•錢博斯(Erve Chambers)在《觀光人類學》裡闡述的,真實性是由相關的群體集體賦予的,即使經過時間的變遷而有所改變。我是那趟旅程的群體之一,在我綿密如海的文字中,無數個我的意念集體創造的,便是在我領域內的真實。



我編派的旅跡確實定錨了我們記憶中的經歷。沒有被我撿拾起來的,大多被時光洪流淹沒覆滅,像篩網上留下的金子,往往忘了曾與它們一起翻滾於河床底下的砂礫。我的自命不凡,或許就是我能夠不厭其煩地當個淘金人的緣故。

至於那些沉積在心底的什麼,也許暗晦、隱忍、曖昧、矛盾,甚至殘缺、痛苦、關乎死亡(即使只是一瞬),總在我們行經開闊旅途的千里之後,在某個獨自一人面對房間日光燈發呆的片刻,或是安靜讀一本旅人之書的早晨,重新被打撈起來,在渾濁翻攪的淤泥中,我們被迫正視自己在那些趟遠走時敲擊的巨響,通過漫長而看似悠遠的隧道,回音裊裊地迎面撞上我們毫無預警的臉面。

而我們直到那一刻才知曉,原來自己伸手觸碰內在的能力並沒有消失,儘管有些微陌生,但仍舊敏銳地足以感到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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