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盡山巔十里路——記雨夜高原路跑


約是近五年來,各種城市路跑活動蔚為風尚,吸引許多年輕族群熱烈響應,這些路跑參與者除了有扎扎實實的馬拉松常客,更多的是來湊熱鬧打卡的體驗一族。

也許主辦單位從中看見了不小的商機,於是「彩虹獨角獸路跑」、「繽紛炫彩路跑」、「喪屍倖存者路跑」等別出心裁的主題應運而生,成功在社交網路和同溫層之間掀起討論關注,形成一種城市特有的集體運動潮流。



人們揪眾一起參賽,追求的可能不再是挑戰半馬或全馬的自我突破,而是抱著參加一場有趣嘉年華的心情,共襄盛舉,同歡齊樂,動動筋骨流流汗,在健康運動的包裝下揮灑一點青春資本,甚至如中國女作家蔣方舟犀利評論的:馬拉松是中產階級的無聲廣場舞。

當久坐辦公室的現代都市人對肉體折磨感到陌生,參加一場馬拉松除了能夠獲得自我實踐的滿足感,肉身的疼痛也是活著的最具體示現,而社交網路的出現更讓參加馬拉松多了一個自我展演的平台,得以將抽象的征服感搬上台面示眾。



城市路跑流行了這麼多年,我都無動於衷,一來是我似乎也對集體跑馬拉松的作秀感有些抗拒(而且報名費通常不便宜),二來則是我對自己的體能未有信心,雖偶有慢跑的習慣,但要實際參賽還是會更加審慎考慮。

直到今次辦在高原的「金馬崙夜跑」(Cameron Night Run),在凜冽的夜風中穿梭我熟悉的高地山嶺,聽起來相當吸引人,於是我便豁出去報名了10公里男子公開組。

但才一報名沒多久,我就有些後悔,第一次路跑竟就選了高原的山路,我從官網發佈的路線圖了解到,其中有兩段路程必須沿著陡峭的斜坡攀升300公尺,尤其是通往「草莓園旅舍」(Strawberry Park Resort)的那一段,我記得是繞著山壁呈字形建蓋的髮夾彎公路,10公里的距離於我而言已是個自我挑戰,如今還要加上山巔坡度,以及夜半1點半開跑的身體考驗,不禁讓我焦慮起來。



運動細胞天生不靈的我自小就對各種球類笨手拙腳,對田徑類更是敬謝不敏,中學時期的體育課,每回體育老師規定我們在校園內跑上1公里,我都是上氣不接下氣、面色慘淡地硬撐著跑到最後的那一個。

如今想來,當初那個連1公里都跑得半死不活的我有一天竟然會參加10公里競跑,人生有時還真是難以預料。

確定了參賽以後,為了不讓自己輸得太難看,或是至少應付得了高原山麓的艱苦,我開始每週兩到三次的跑步鍛煉,從最初只能跑個3公里,到逐漸適應10公里的節奏,不斷調整呼吸和步伐,太狂疾會後繼無力,太緩慢會消耗更多體能,在清晨6點半的暝昧天色下,我一次次跑過日出將臨的芒草河畔,靜默地和自己的身體對話。



到了比賽當日,由於事前有所準備,像是考試前做足了功課,心理上至少是比較舒坦的。午夜時分我和同伴來到丹那拉打的起跑點現場,5公里和21公里的選手已經出發,再過一個小時才會輪到我們開跑。

現場的確宛若嘉年華,身穿熒光路跑踢恤的人們大多笑臉盈盈,興奮交談,看得出很多都是擁有豐富路跑經驗的人,一身專業配備,相較於我倆,只披了件薄外套就上場,但仍不忘佩戴耳機,堅持跑步過程一定要有音樂是我們的共通點。



午夜1點鐘,夜雨降臨,毛毛雨絲忽大忽小,夾帶著一陣陣刺骨驟風,這場雨顯然沒有要輕易停歇的跡象,雨勢甚至一度轉成了大雨。我和同伴面面相覷,看來老天爺似要兌現此次夜跑的標語「全馬最冷的夜跑」,公園時計台上的溫度顯示攝氏15度,被風吹得瑟瑟發抖的我已經顧不得橫擺在前方的種種難關,只想快點起步,活絡快凍僵的身體。

示意開跑的尖銳鳴笛聲於凌晨1點半響起,伴隨著站在雨幕中久候多時的參賽者歡呼,我按下手機的播放鈕,瞬間進入あゆ的演唱會世界,眼前仍舊人頭湧動,但已聽不見任何雜沓喧嘩,我握緊冰冷的拳頭,專注於內在的呼吸節奏,邁開腳步,跟隨群眾一起跑過丹那拉打街口,轉進後山幽徑。



前面3公里路是一條逐步上升的緩坡,沿著右邊的山壁蜿蜒而去,左邊的山谷下可見開發後的住宅社區,瑩瑩燈火在雨中暈開。我喘著粗氣緩慢攀爬,身邊多是架著頭燈的參賽者前後移動,有時我超越了前面那個紅衣服的女生,在下一個轉角又被她迎頭趕上,有些人暴衝了一段後慢下來用走的,有些人自始至終都維持著不疾不徐的速度前進。

越過了第一個山嶺後,我們進入第二段山路,這4公里路是此次夜跑我認為的魔王級路段,也是最陡峻的攀升路線,可以看見許多人在此處減慢了速度,或是快走或是慢步上山,我也走了一小段,趁機喘口氣,然後再繼續鼓起雙腿發酸的肌肉,一步步朝看不見盡頭的山頂跑去。



迂迴的山路覆蓋在濃密的樹叢中,這裡沒有路燈,因此更顯漆黑,腳下只有頭燈照出的一潭微光,在奔跑的動態中顛晃著。好幾次我都默默告訴自己,過了前面那個轉彎就停下來走一段,可到了那個轉彎處卻發現自己的身體似乎還撐得住,於是便又繼續跑下去,接著再著眼尋找前方的下一個標的,如此周而復始地鼓舞自己不停衝刺。

上山的艱辛到了下山便輕鬆許多,隨著地心引力一起飛奔而下的快意幾乎把我的身體疲憊暫時掃空,腎上腺素刺激著我加快腳步,度過了最可怕的這趟上山路後,接下來直到終點的最後3公里都算是平坦大道了。



繞過了丹那拉打高爾夫球俱樂部東邊外圍時,我這才留意到今晚這場夜雨真的不曾止息,在山林中奔跑時有綠蔭遮蔽,還不覺細雨霏霏,跑過位在縱谷盆地的馬來甘榜區時,撲面的雨水點滴打在臉頰上,黃澄澄的街燈下雨絲細密如銀針,反射著森冷寒光。

此時的我斗膽催促著自己持續加速,繞過最後一個蛇形大彎後眼看就是終點線了,我開始期待結束後來一杯熱騰騰的拉茶。



衝過終點線時,我和拿著麥克風的主持人用力擊掌,拔下耳機,只聽見她非常敬業地站在大雨中對每一位抵達的參賽者熱烈呼喊「Congratulation」。等到我的喘息逐漸恢復平靜,我才意識到現場的雨勢有多大,呼嘯的狂風把操場上的幾座帳篷都吹得啪啪作響,不過大家似乎都沉浸在身體燃燒後的狂熱中,一點也不在乎那刺骨涼意,人們彼此吆喝祝賀,或是忙著和獎牌合照。

我從工作人員手中接過我人生中的第一枚獎牌,拿在手上意外沉甸甸的很有分量,10公里就這麼跑完了(接下來可以挑戰半馬了)。後來上網查看成績,發現比自己預期的要好太多,堂妹問我初嚐路跑的感想是什麼,我很中肯地回答:有練真的有差。



台上的競賽只是一瞬間,台下需要的是比跑一趟夜間山路更強韌的毅力。我於焉更加佩服那些常年堅持良好生活規律的人,不管是跑步還是寫作,擁有村上春樹般意志力的人,內在一定沉穩而強大。

我沒能從一次長跑中得出什麼高深的人生哲理,社會變革太龐大,我只得將自己的視野鎖定在那一潭頭燈照得到的三五步範圍內,謹小慎微地跨步前進,再不斷地勸說自己,再一個拐彎就會迎接柳暗花明的美景。



追伸:後來在臉書上拼拼湊湊地寫了首打油詩,以茲紀念這第一次的路跑:

高原夜奔風刺骨
細雨霏霏生潮霧
窮盡山巔十里路
但求虛懷曠若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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