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診患者的隔離日誌


<前言>

總想說,這篇寫起來會是多麼流水賬呢。而是否應該就此收手,省下瑣碎叨絮的力氣,專心養病。

但瞥一眼案牘前篩濾過紗窗進來的日中陽光,輕柔沐浴著桌前的兩盆翠綠植株,聞不到香氣,僅有視覺上的撫慰;那是日常無關緊要的一隅,不過如果能認真觀察,作為生活的背景亦有它值得留存下來的美好一面。


<一日目>

曾信誓旦旦說感染冠病幾率最低的我竟就真的染上了。

那是從一場無預警的發燒開始,全身癱軟無力,體溫高達39度,頭腦昏沉,在邁入清明時節的燠熱天氣下覺得異常寒冷。發燒一事沒啥大驚小怪,想起去年差不多也是這個時期,我因為胃酸逆流發作而全身發燙,身體發炎導致高燒不退。

大疫時代,一點病痛都必須格外謹慎,這兩年來偶也會有發燒感冒,但只要無關喉頭,我都以為不需要太窮緊張。

之所以讓我感覺不尋常的是,一覺醒來後喉嚨深處出現奇怪的異樣感。不至於痛,但乾燥微癢,那種咳嗽將至前的熟悉症狀。

為了同一屋簷下的家人健康著想,使用唾液快篩試劑進行檢測,第一回結果陰性,隔日再驗終於冒出兩條槓。4月1日確診,像是老天在跟我開玩笑。


為何會大言不慚地說自己最不可能感染呢?因為從春節至今都關在家裡居家工作的我確實壓根沒去哪裡。托家人的福,我無需上街買菜打飯,不去健身房或朋友聚餐,沒有外食的習慣,無逛街購物的慾望;我幾乎可說是名副其實的足不出戶阿宅,日日面對電腦影劇書籍日語,日日兜轉在住家範圍的方寸之間而已。

要感染應該也是身邊人先有徵兆,才輪得到我吧。我總這麼認為。

結果是身邊人沒有一個被感染(檢測後確認),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我反而幸運中標。

我左思右想實在想不透感染途徑,最後只得相信是確診前兩天唯一出門的那次:到山上掃墓。

趕緊通知同日掃墓的親戚,所幸經確認後他們皆無發燒咳嗽等病症,一切正常。鬆了一口氣的同時我也只能這麼揣想:全程戴口罩掃墓的我應該是與其他臨近的掃墓人擦身而過時感染的……


<二日目>

一夜之間從輕微咳嗽到甩肺大咳。

尤其夜裡躺下時更是咳得難以成眠。不知是否姿勢的關係,躺下後除了鼻塞,呼吸道也變得更乾癢,幾次試圖憋住不咳(想用深呼吸緩解)卻適得其反,咳到後來必須坐起來喘氣,或是乾脆起身喝杯溫開水。

體溫時高時低,時冷時汗,靠Paracetemol止住高燒,定時喝不確定成效有多少的咳嗽糖漿,很聽話地每日量體溫測血氧,透過手機軟體上報給衛生部。


<三日目>

早上起床後發現吞嚥口水時喉嚨開始劇痛,說話的聲音也徹底改變,變成乾乾扁扁的後鼻音。不過至少高燒似乎終於褪去,不再發冷的身體也舒服多了,可以著手處理一些文書工作。

我的自主隔離地點是自己的房間,家人透過聯結浴室把三餐和用品送進來,我像個大王般被服侍,每天只是厚著臉皮坐等吃喝,早餐有水煮蛋、粽子、蛋糕;午餐有三菜一飯、麵食;晚餐有親子丼、米粉湯等;還有雞蛋三明治和飯糰等小吃,表弟還外送了椰子水給我降溫。我彷如身處高級隔離飯店,想起日日忙於店裡工作的你曾玩笑說過你好生羨慕隔離的人,可以理直氣壯不必上班,一整天關在房裡吃睡看劇耍廢。

據說奧密克戎病毒不會讓人丟失味覺和嗅覺,食慾不錯的我倒還真心享受著每一餐飯,除了吞嚥時有些辛苦,或是身體又燒起來時的畏冷。


<四日目>

睡醒後感覺口乾舌燥,尤其上顎部分,乾乾粗粗的失去滋潤,起床後第一件事就是先灌下幾大口水,然後發現喉嚨已經不痛了。

關在自己的房間第四天,日日對望電腦屏幕與窗櫺外被切割的藍天,時間的流動以具體的「光陰」二字呈現,在桌面上浮遊的影子由西向東、由右向左一吋吋挪移,隨著天色變換姿態。不知是否藥物惹人昏沉,有時凝神呆望久了,感覺自己也變成了日晷,任時光在我身上展演。

哥哥、父親和堂妹分別來電慰問,紛紛要我別想太多;我是不確定這是不是已經可以稱作後疫情時代,但隨著星馬海關解禁,大馬完全對外開放,「與病毒共存」確實早已成為日常一景。加之全民普遍接種疫苗(與加強劑),感染後重症的情形大大降低,於是現在得病已不若去年此刻那般攸關生死,大部分人都像患上一般流感的發燒咳嗽流鼻涕,只是需要更長時間的復原期。


因此我在確診後並沒有太大的恐懼,把每日該做的檢測做好,記錄血氧和心率數據,自我觀察身體狀況的變化,呼吸系統確實受到影響,有一兩次我甚至被自己從喉頭發出音量明顯的嘶嘶聲驚醒,跳起來跑去測血氧,神經質地深怕身體的含氧量在悄悄降低,然後自己會在昏睡中缺氧——但除此之外一切穩定。

身邊親友中也有幾個確診後痊愈的案例,讓我更加平心靜氣地看待這件事。稍有隱憂的應該是後遺症吧。

只不過每當想起那些在疫苗普及前就不幸染疫病逝的人,總會忍不住唏噓。他們沒來得及得到我們擁有的機會,在病毒最洶湧之時被無情滅頂捲走,留下錯愕與傷悲的家人。


<五日目>

家人陸續確診,於是我提早「出關」,不再需要把自己鎖在房裡。隔離範圍從小房間擴大至整個房子,而我的「客房服務」也正式宣告結束。

和你說起此事,你一早便說那是預料之內的事,畢竟同居者很難徹底切割,並且在檢測結果出現兩條槓前有潛伏期,一人中全家中似乎是不意外的結果。

幸運的是,家人的症狀都沒我嚴重,至少他們(目前)都沒有高燒,咳嗽也顯得輕微。

打電話通知臨近的親友,要他們暫時別來訪,然後開始檢查冰箱的庫存能撐到什麼時候。

現在我們還真是同舟共濟,同病相憐了。


<六日目>

試著重新回到居家健身的日課。

在不出門的日子裡,我會分配每一天的部分時間給運動,疏鬆筋骨,鍛煉身體。每次躺在瑜伽墊上揮汗做著Tabata間歇有氧或用啞鈴撕裂筋肉時,我都幻想自己身處一座孤島,而今隔離生活啟動,連踏出家門去晨跑也不行,在房裡的操練儼然成為一種更孤僻的儀式。

身體的祭祀儀式。


彷彿深怕有一天當世界再度活躍,我們得以自由奔走時,拘禁在家過久的肉身與雙腳早已被時間萎縮成孱弱的細肢,無法健步如飛,因而抱著一種蓄勢待發的期望日日拉伸肌肉,像停在車庫裡太久沒開的車子也要定時發動引擎,然後在看不見地平線的室內呼呼喘息,想像馳騁萬里的風速。

還有些許咳嗽,但做完一輪平時的健身內容後發現呼吸目前沒任何大礙,想起此前聽聞的種種副作用,有說染病後的人即使痊愈,肺活量也大不如前,或是肺功能將無可逆轉地只剩下70%云云。我常想若是如此,歌手和運動員豈不是最高危的族群麽?

堂妹的五歲兒子也染疫,小小的額頭貼上退熱貼,一臉無精打采;另一邊廂,朋友的一歲小寶寶戴著孩童專用的可愛動物圖案口罩播來視訊,年紀小小就已適應了這個口罩成為日常裝束的時代,從我們這些活了大半輩子都不曾與口罩打交道的世代來看,還真有種說不上來的蒼涼。


<七日目>

閱讀時不知怎的顯得心神不寧,像是一直側耳傾聽著門外隨時會響起的快遞喊叫,雖鎮守在書桌前捧讀著細膩的文字,卻有一種屁股懸掛在椅子邊陲,隨時想要跳起來衝出去應答的焦躁,但實際上我根本沒在網路上訂購任何商品。

邁入第七天,官方規定的自我隔離最後一天,早晨起床後刷牙前進行了我的第三次唾液檢測,明確的一條槓宣告解禁出關,但我總懷疑唾沫的準確性,於是私自決定要再關多幾天才出門,幸運的是我的工作性質容許我這麼做。

散文讀不下去,便拿起英文小說,遁入虛幻的世界,那裡有呼風喚雨的奇獸,在1920年代的風華紐約街頭上空盤旋飛舞,我邊讀邊想著幾年前上映的電影畫面,想著「翻開一頁就是最好的遠行」這句忘了從哪篇文章裡擷取到的段落。


表弟說確診痊愈後的180天內可以自由出入國境(兩邊互通的國家),不必再捅鼻子或做其他繁複檢測,我聽後笑說那不是像吃了超級馬力歐裡的無敵星星可以橫著走了?越來越多國際航線逐步恢復運作,各國門戶漸漸敞開,倖存下來的人被關了這麼久,開始對地平線那一頭的新奇瑰麗蠢蠢欲動,後疫情時代的旅遊重新接通世界,但我目前仍沒有太大的興致——或該說是衝動——想奔赴哪裡。

或許我仍時時銘記著這一場歷時兩年仍未徹底宣告結束的大疫告誡人類的一件事:放緩腳步,善待地球資源。汲汲營營的日子遠成昔日餘暉,關於慾念的流動趨緩我總覺得不是一件壞事。像學會了慢慢一口一口的吸氣吐氣,傷過的肺葉偶爾還是會在躺下後發出一些奇怪的聲響,提醒我活著在於一呼一吸之間,在念起念落之間。

祝福劫後餘生活下來的我們。


<後記>

零碎的文字無法為誰提供什麼實質的抗疫或隔離休養心得,純粹是一種房間裡的喃喃自語。

書桌前的盆栽綠葉依然沐浴在晨曦微光中,在生活喧囂又寧謐的背景裡自顧自地綻放它們心無旁騖的自在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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