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th ANNIVERSARY——只要再一點點


只要再一點點,熱似乎就會褪去。

紗窗隔著的窗櫺外,天空被鋅板充作的籬笆切割,很奇怪,如此燠燜的天氣照理說應該是湛藍得不像話的天色,但今天天光慘澹,熱度卻沒有減少。

於是熱成一漥水漬,在蒼白的天空底下吸吮著沒有四季的風韻。熱成一潭睡姿,全身黏膩地躺進多久沒洗的被窩裡。那熱從額頭裡沁出,也從推開的對爿窗戶外洩入,我隱忍著胸口的咳嗽與戾氣,總想著只要再一點點,熱似乎就會褪去。

高燒39度的身體,他們說是眷戀不捨的體質,像堆滿一面墻的書櫃,裡面夾藏著我對一座島嶼一片土地的深情,或是對一個虛擬國度的憧憬;用乾癟的唇瓣囁嚅著不成文的咒語,以為能在靈光一閃下發射出一枚燦麗的想望,在身體被囚困的時代揮舞一種凌空的傲骨,無需他人成就的自給自足,然後髒手髒腳地蹲在自己的影子裡把玩著脆弱的夢囈。

但有時一場高燒一次乾咳就能醒轉,含著眼淚不爭氣地與疼痛拉鋸,那具體的痠痛與畏寒讓窩囊的我立即示弱,先前還在陽光下信誓旦旦的什麼青翠澎湃,或是遙寄遠方的美麗海岸線,都在一點點的意志挫傷後瞬間瓦解。我真的很怕痛。

乾咳了快一個禮拜,卻鮮少有濃痰噴出,彷彿乾嘔著體內未竟的言辭,卻說不出所以然,只有空洞的軀殼發出空洞的迴響,像鐵皮罐子掉落地上時敲擊出的巨大聲響,裡面的蠟燭折斷了,火卻還在沿著燭芯燃燒,算是還有點骨氣的樣子。

燃燒的黑煙從口鼻慢慢溢出,像著火的房子,體內的熱到了無法撲滅的地步,只能任其熾烈呼嘯,暴烈攻擊自己的五臟六腑,於是那一年我無預警躺進了病院,任由醫生將鼻胃管插進我體內,窺看我自己也探照不到的心虛,然後藉由科技的犀利再把我的內臟截取成影像遞到我眼前,要我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忽怠,再將無數的藥錠和愧疚一起每日服下。

我說過我好怕痛,那次比賽的失准和這回病歷的打擊同樣狠狠戳進我的胃,原來奔向黑夜的浪漫只能空口白說,一旦夜幕真的降臨,百魅叢生,我就無法忍受刺骨的寒意,連一絲抓撓後腦勺的挑逗也會被我視為惡意挑釁,我孱弱得失去審美的心眼與幽默,像發燒畏寒的病人,僵直著身子骨板著難看的嘴臉,寧願覆上厚厚的保護悶出一身汗,也不想在凜冽的現實裡昂首哆嗦。

聽說他們都將隨著四月天展開羽翼,飛往更遠的地方,那裡也許沒有這邊長年的熾熱,可以稍微渡一渡暖春的寫意,寫一首詩,假裝一種情致,假裝胳肢窩的汗漬只是赤道過於茂密的體毛遺下的陰影,而不是蒼白的血色掙扎吹噓的顯眼痕跡。

而我終於慢慢學會收緊遐思,像折捲整齊的船帆綁在桅桿下,不輕易飄揚。我在擱淺的海灘前曝曬一種恆久的熱,讓死白的膚色變得均勻,和著汗水流過開始結痂的傷口,那些色素沉澱的斑彼此連結拼貼成一幅地圖,目指我未來想去的地方就是我自己。

邁入第十六年了,我還在時不時微微發汗,那熱似是註定緊隨我了。我土生的熱帶體質。沒能消受寒愴的嚴峻考驗,也無法抵住深夜的臨門叩問,我只是繼續窩在汗濕了的熟悉被窩裡,祈禱疼痛能對我稍微仁慈收手,讓怯懦的我甘於在大太陽底下舞弄溫熱的手掌,只要再一點點,又有勇氣寫下又一年無足輕重的淺薄字詞。

我的歩歩為營16週年。

以上。


Comments

  1. 恭喜,寫了16年了,佩服能一直堅持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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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謝謝!
      看到你也很堅持寫部落格,在這個社交媒體時代,我覺得很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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