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男


她總是習慣呼朋引伴,即使面臨病毒肆虐全球的恐慌時期,人類正式不得相見擁抱,她也得以借網路科技招攬群友,在雲端上露個臉蹭個話題,吵吵嚷嚷地把獨居的公寓客廳填滿聲音。

因為她最怕那個無聲男找上門來,而根據過往經驗,只要他到訪,勢必會待在她身邊一段時間,在她華麗貴氣得甚至有些不實際的偌大公寓裡住下來,翻翻她衣櫃裡綴滿施華洛世奇水鑽的長裙禮服,拉開她整齊疊放歷代追求者送來的手寫情書。那泛黃的卡片和信紙宣告著一個久遠的年代。是的,她年過半百,依然孑然一身居住在城市裡最奢華的地段裡要價最高的公寓的最高一層樓。

她可以提著一杯波本威士忌站在客廳的整片落地窗前,俯瞰底下縱橫交錯如銀河系的城市夜景,像個女王君臨天下,手指和手腕上的珠寶反射著懾人的光芒,一如她一呼百應的聲勢,只要她輕輕抖落一點星辰,就有成千上萬的庶民百姓擠在她裙擺下爭得頭破血流,而她總是不吭一聲。

無聲男進駐她生活的那一年,她還以為自己遇見了真命天子,她非常享受他的靜默與沉著,乖順與絕對的服從。只要他們在一起,都是她開口的份,無聲男只是安靜地聆聽,而她似乎總需要所有人聆聽她,因為她有太多必須表達的東西。

日理萬機的業務自不必多說,連生活瑣碎她也有道不盡的埋怨,她不明白的是,為什麼這個世界就沒有人能看透她的需求與願望,不必透過她的唇舌就能先行一步在她眼前替她安排好一切?每一件事物都有她看不順眼的地方,因而她不得不大聲表態,如果她再不說清楚,事情將會惡化到多麼難以容忍的地步呢?

和許多新事物過不久即讓她厭倦一樣,與無聲男相處了一段時間後,她也開始看膩了他那條抿緊的唇線,那一雙深邃似海的眼眸,唯獨他如花瓣的兩爿耳朵最教她動心,但,不知怎的他隔絕了她的其他情緒,只要他現身,她便感覺不到其他喜悅、歡暢甚至慍怒,只剩下虛惘,和一種提不起勁的疲憊。

像一張撒下來的影子,她感覺自己被困在他的暗影下,從璀璨的世界裡消逝,被藏匿在不見人聲的深海底。

後來是心理醫生開給她的處方趕走了無聲男,她又恢復了彈動舌頭的靈活度,眼神犀利如冷鋒,走在人群間隨時要掀起一陣刮亂他們體面儀表與優越表情的颶風。

無形的病毒困住所有人,她亦不例外,失去了讓她綻放的舞台,她也彷彿遺落了喉間的聲帶,縱使有匯聚雲端的人聲鼎沸,但那似乎對她來說太遙遠,她已經習慣了當著人們的面展演自己落落長的講稿與七情,而如今看不見的病毒剝奪了她的這種嗜好,她除了妥協於隔著屏幕繼續演繹她的起伏情緒,也一邊忐忑於無聲男隨時會從回聲裊裊的中庭幽影中走出來。

當她又結束了一場轟轟烈烈的視訊會談後,她起身離開檜木打造的書桌,想趁著身體還溫熨著剛剛的餘韻準備入睡,小心翼翼地走進臥房後她才發現,無聲男果然早已優雅地躺在她的枕邊,對她報以一枚靜謐的微笑。

她突然想起來,收在浴室鏡子後方的那些處方早在半年前就吃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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