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枕頭祈禱


你曾經和他們一樣,頭一沾枕,幾秒內就能呼呼打盹,沉入意識流的深處。

你記得父親永遠如此,像是沒煩憂的嬰兒,躺下即睡著。有時下午從農田回來,仍未洗澡,便和著一身髒污的工作袍就地躺臥,在客廳的一角小憩,沒多久就傳來如雷的鼾聲,坐在沙發上看著吵鬧的演唱會DVD的你驚異回頭,看見父親已經睡去。

還有一次,成年後搬離原鄉的你和父親久違地一起過夜,在異地某個親戚借來的房子裡。僅只一晚的短暫借宿。父親怕麻煩別人,兀自決定當廳長睡沙發,反正只是一個晚上,不打緊,你聽到父親這麼說。

你在和客廳相連的飯廳桌上使用電腦,有一搭沒一搭地和躺在沙發上的父親閒聊幾句,前一秒還在問他關於近來的健康狀況,後一秒隱約聽見淺淺的呼吸聲,父親又秒睡了。

自從你的胃出了些狀況,你的事業碰到瓶頸,你周遭的同儕甚至後輩都開始飛黃騰達,朝世俗定義的成功奔去,你本以為自己沒有太高的悟性,但至少有現代人稱之的「佛系」,對攀比一事能夠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但你後來才漸漸察覺,有些尖銳的聲音彷如夜梟啼叫,只有夜色才聽得到。


你在黑暗中躺下,準備闔眼關閉這漫長又短瞬的一天,你預計放下肉身與靈識,遁入虛無,什麼也不想,把一切交託給夢神摩爾甫斯裁定,可那側躺的左耳抵著枕頭,卻聽到了愈發清晰的窸窣聲,質詢著你無法回答卻試圖為自己的無能辯解的種種疑問。

從三更到五時,從暝昧到晨曦,你一次次和那把聲音辯駁,卻越辯越挫敗,等到你一頭熱地坐起身子,才終於明白何謂失眠之苦。像是兩方拉鋸的陣營,一方用力哄著你的意識要你進入虛空,一方聒噪著舌根猙獰著嘴臉逼你記得你的破敗與恐懼,而你就在白晝與黑夜的三角洲踉蹌著,不知該往哪一邊走。

於是你開始懷念起當初你也如父親那般,輕易就能陷溺在枕畔的溫柔鄉,靜謐的黑夜原來並不可怕,而是安詳如一頭乖順的獸,玩夠了白天的紛呈與刺目,終於願意臣服在自己收束的無聲裡,用一場眠夢來藏匿不敢承認的脆弱與委屈。

但不知從哪一天起,你似乎失去了這個與生俱來的權力,你必須日日和神秘難測的黑夜較勁,才有一半的幾率獲賜一場安眠;彷彿黑夜背棄了你,又好像黑夜眷戀上你,不捨你昏迷離線,要你清醒著陪祂度過漫漫長夜。

在你每次躺下前,你對著枕頭祈禱如崇敬一座神聖的祭壇,你要獻祭的並非你這顆沉甸甸的腦袋,而是正好相反,你必須學會掏空其中,直到你挖出那枚孩子般的赤誠,那必定仍活在你和黑夜之間的縫隙裡,等待你認領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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