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任身體


病痛時的焦慮有時比肉身的疼痛更加噬人心智,這是遭遇身體丕變的這兩年來我所覺察到的事。

因胃酸逆流無法平躺的大半年裡,我懼怕黑夜降臨,恐慌擱下身子後體內器官對自己的叛變,我唯恐疼痛燒灼我薄弱的意志,磨耗我孱弱的神經,面對獨自眺望闃黑與無聲無形病魔的夜晚,我歸順於藥物,在藥神的跟前五體投地膜拜。

即使後來身體逐漸無恙,我卻不敢輕易斷除藥引,深怕一旦停止向臟腑獻祭嗎啡,看似馴服的肉身便會重新弓起背脊,露出獠牙,兇狠地再度伺機突襲。可同時我又矛盾地擔憂自己對嗎啡產生依賴,像善男女篤信報應,我迷信不吃藥就無法安枕。


記得堂妹曾說,有時並非藥物本身發揮作用,而是吃藥成了一種對身體的暗示。「你要試著騙過自己的身體。」她建議將長相相同的仿藥混進每晚服用的嗎啡裡,睡前吞服一顆,管它真假,欺敵先欺己。

只是到最後我都未執行此一方案,倒是那一陣子埋首於日文檢定考試,趁著考試前夕的心有旁騖,我索性無視隨身攜帶的藥物,倒在考場對面的飯店床上,打算補幾個小時的小眠,竟也自此成功斷藥。

八月初右小腿長了顆膿瘡,後來一發不可收拾地導致後續的淋巴阻塞和腳板水腫,長達兩個星期無法正常行走。每晚躺在床上瞪著自己的右腳越變越腫時,心底的焦慮幾乎和腳踝的浮腫成正比不斷擴大,擠壓了我的血管和理性。


我既躁鬱又忐忑於自己的右腳可能無法復原的亂想,每一步的刺痛亦踩扁了我愈發無力的樂觀。好幾個晚上我又回到了難以成眠的恐慌狀態,病院和殘疾甚至更嚴重的癌變等畫面不斷不請自來,而早被嚇怕了的我幾乎再也難擋這些趁夜入侵的夢魘,我再一次陷溺在自己挖掘的殘酷泥淖中動彈不得。

巧的是,腳傷最嚴峻的時刻,我在網上訂購的球鞋剛好送抵家門,看著躺在鞋盒裡鐘意的鞋款卻無法套上,除了沮喪,還有一種格外深刻的籠中囚鳥之感——因為連鞋子都無法好好穿上的話,還罔論走去哪裡?

前兩年因疫情猖獗,所有人不得不停下腳步留守原地,那時我曾淡然表示自己相當樂意安居定錨,但直到物理上真的寸步難移的這一刻,我才意識到自己原來還是非常渴盼出走的。

面對生理的異常,我總是特別急功近利,看醫生吃藥開刀後就肖想立竿見影,立即見到成效或進展,但身體的修復往往需要更長的時日,肉眼無法瞧見的改善總教我著急,我常常小題大做地開始憂懼身體無法完全復原,當色身仍在努力對抗病毒或愈合傷口的時候,我卻落井下石地不斷恐嚇身體,到頭來苦的也只有自己。


偶爾停下來思忖,如果夠幸運,未來還有漫長的生命歲月在等待,生老病死乃人生必經路途,若我持續對各種病痛如驚弓之鳥,放任思緒荼毒意志,想必今後只會徒增更多惶惑與罣礙,甚至失去對生命的敬意。

膽怯如我必須學習的,我想是對自己的身體託付更多的信心,修習賽斯心法的姑姑常說:身體遠比你以為的擁有更強大的修復能力,但前提是你必須先信任它。

信任他人需要時間作證,信任自己的肉身只能不抱一絲疑慮,把身心靈全全交付出去,然後靜下心來見證身體為我們展演的奇跡。


追伸:寫於腳傷休養期間,躺在床上行動不便的某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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