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續繞圈圈
我們的節奏算是大相徑庭,我們的習性原本顛倒日夜,我們的口味其實同中存異,這些都不打緊。最要命的,是我們都是愛面子的刀子嘴豆腐心。
因體能和肌耐力的懸殊,一開始我爬得上氣不接下氣,面紅耳赤地試圖追上你總是遙遙領先在前的身影。你氣定神閒,如漫步雲霄般輕悄,一步步登高望遠,彷彿整片靜夜完全屬於你。不遠處的闌珊燈火襯托了更遠的山棱線,你不疾不徐,把世界踩在腳下。
眼看你快隱沒在闃黑的霧靄中,消失在我窄仄的視野裡,窮緊張的我便喘著粗重的喉頭硬是要追趕,把自己踉蹌的腳步顛簸得更加慌忙,呼吸一旦亂了套,緊接著的就是缺氧,尤其在高處不勝寒的高原,在你身後,我常覺得窒礙難行。
唯有花時間把自己鍛煉起來。日復一日,繞行一樣的路線,踩踏相同的階梯,記住身體能夠適應的速度,邁開等距的腳步,調整吐息的節奏;在那之間,我逐漸忘了你的存在,眼前只剩下無盡的夜晚與涼風、灰色的台階、泛黃的路燈,汗水是我和深夜溝通的唯一語言,一路上只有我自在自得的獨行。
等到我再次抬頭才發現,你就在那邊。我已經可以面不紅氣不喘地與你並肩而行,甚至說上一兩句,一起眺看底下愈發黯滅的汪汪燈海。時間把我和你的距離拉近,費的是我小火慢燉的堅持。
白晝的光耀眼眩目,把事實打得黑白分明,有時甚至毫無藏拙的餘地,因而你向來更眷戀黑夜。當夜紗垂降,你的夜遊之心才要甦醒,The night’s still young,你睜著透澈卻天真的眼神遊蕩漆黑的人間,彷彿抖落了白天被強加在你身上的負擔,你回到夜晚的羊水裡洇泳,回到赤子的脆弱和純稚。
我有幸窺探那樣的赤裸,對比白日的強蠻,才知悉你心靈地勢的落差,跟著飛流直下,才目睹下游沙洲的柔軟與孤絕。我曾盤桓逗留,徘徊不去,一心想要描摹如此蜿蜒的海岸線,有一天我回過神來,我已躺進了你深邃的夜海。我收束曾引以自傲的熾熱光芒,隨你一起遁入虛無,在深不見底的黑暗中跳舞。
你說,無法長年同處一室的人就不是對的人。那些搭配逢年過節食用的浮華辭藻,那些對外演繹的癡纏甜膩,並不適用於奠基生活底氣的石板,因為轉過身關上門以後,漫長的日子到頭來會是彼此乾瞪眼居多。話不投機的話,要如何進駐彼此的生命版圖,在那裡定錨靠岸?
我想起曾聽過友人和伴侶同居後卻寡言少語的日常。結伴出遊或摻和彼此朋友圈時說得眉飛色舞,鶼鰈情深,卻在尋常放工返家後約定好客廳廚房各據一方,不發一語,不是兩相怨懟,純粹只是互不打擾,沒什麼好聊。
我們好多次名副其實的徹夜暢談至少確實了我們無話不談的容度,不僅沒有隨著年歲累疊而稀釋,反而如酒水越沉越醇,越釀越香。從第一顆星光在西北角升起的那一刻,到拂曉晨曦暈染天際,我們傾注在彼此身上的,是過去,是未來,是今天。
可你有時候的尖銳教人不敢恭維,而我意氣用事的冷暴力亦折損太多溝通配額,於是儘管我們宣稱暢所欲言,當然也有噤若寒蟬的時候。所幸我們的本意不壞,一直都保有一份留給彼此的純善,才能一次又一次地化險為夷。
(我清楚記得九年前的這一天,我們也才剛從一場漫長的冷戰中回溫,帶著有點過度小心翼翼的客氣到某家高空餐廳吃壽司Buffet。那個時候的我們,應該從未想過會這麼走過十載春秋。)
人事遞嬗,際遇輪轉,尤其經過了前三年的大疫洗禮,活下來的都是幸運兒。屈指一算,我們一起晃蕩過好多地方,有幸見識過絕美與頹殘、繁華與蕭簡、命運與無常。而在我們攜手創造了那麼多共同回憶以後,我們依然能興致勃勃地目指下一個遠方,聒噪議論著即將奔赴的盡頭,想像在那裡繞過一座又一座壯闊山巒,跨過一道又一道邊境國疆,最後回到原點,帶著一身的風霜故事,回到彼此最熟悉的身旁。
因為最值得留戀的,永遠不在他方。
S2Sおめでと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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