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牧與駐紮之間


因為工作性質的關係,必須無時不刻掛在網上——不止是坐在電腦前,還到了手機不離身的地步——才能隨時接到外派的翻譯任務,薪酬逐件計。作為居家辦公的自由業者,要想這個月籌足夠用的生活費(及未來的旅費等開銷),就要眼明手快地搶下不定時發佈上線的工作。

好幾次我只是轉身上個洗手間,刻意不帶上手機,挑了本散文集,花鳥風月後,回到屏幕前一瞟信箱,五分鐘前才剛發來一件酬勞相當優渥的文稿,遺憾的是就在那三百秒不到的節骨眼,工作早已被其他在線翻譯員認領,我只能乾巴巴地瞪著上面那筆和我無緣的金額捶胸頓足。

不管是上廁所吃飯還是出門採買,每次遇到這種猝不及防被秒殺的情形,我除了喟歎無奈,亦提醒自己要更加頻繁地查看信箱,查看信箱還不夠,還要每不久刷新郵箱頁面一次,而只要手機郵箱App的通知鈴聲叮咚一響,我就會神經質地立即放下手邊的一切,衝去點開確認。

這樣下來好些年後,我意外自己竟適應了要和網路如膠似漆的生活;為了生存,我訓練自己依附網路成癮,像小丑魚必須依賴海葵的保護,一起共生共榮。

只不過,當我偶爾有機會脫離網海,心無旁騖地耽溺在一本小說世界裡,或是住進國內旅遊預訂的民宿旅舍時,我眺望陽台海景,癱坐在沙灘躺椅上,也一點不眷戀網路紛呈多姿的喧囂。連上網路,等於打開新世界新生機,但因為目前我們只有一雙眼睛,所以同時也意味著我們必須背轉眼下的真實。


朋友說我是當今令人稱羨的數碼遊民(Digital nomad),只要一台電腦和網路就能隨遇而安,沒有朝九晚五的通勤,無需攪和辦公室政治的渾水,更無關同儕競比的壓力。的確,大多數時候,我是掛在網路邊陲的一匹孤狼,長期壓低身段,伺機撲殺一口肥糧果腹,但因為沒有組織靠山的庇蔭,自由業者是莽原裡踽踽獨行的拾荒者,沒有任何健保勞工福利,甚至有時這餐不知下一頓,遂而練就了一身的危機意識。

古時農民看天吃飯,當今的數碼遊民或要面臨更多兇猛的變數。衝破了企業結構與國界藩籬,看似更自由了,卻也更要學會及時聞嗅出丕變的風雲,在滾滾暴風雪襲來以前,躲進自己辛苦儲備的糧倉,按捺著度過或短或長的寒冬。

離線是生活的話,上線就是生存之道;或者該倒過來說,上線是必要的生存手段,所以才要離線好好過日子。至少對我是這樣。

現世與虛擬,生活與幻象,像半夢半醒的中陰,半生半熟的水煮蛋,有多曖昧,就有多抽離。而這個時代的人,誰不是一直往復擺蕩在兩邊,愛恨難辨,欲走還留?


追伸:本文刊載於8月2日《星洲日報》副刊<星雲>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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