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中貪鬧地遠觀


許是自己孤僻慣了——孤僻之於物理上的,實質上的疏離人群——這幾年連在喧囂的社媒平台上也愈見邊緣,擅用系統設置,將大部分臉友動態設為「不追蹤」,並沒有解除線上朋友關係,但就是看不見他們分享的一舉一動了。

從前求耳根清淨,現在盼眼不見為淨,只怪自己修為不足,雜念易生,遂乾脆果斷斷離人潮,像自行上岸的座頭鯨,擱淺在波瀾無驚的灘上苟延殘喘。

所以前陣子當我無意間看到友人(還是有少數未屏蔽的)分享的人間軼事,素昧平生的人在某座城市的某家餐廳內遭遇不公允待遇,逐字逐人悉數述說上萬字,寫得比小說還激昂比散文更飽滿,放到網上公審,一眾網友各擁立場選派護航,純粹文字毫無聲光影片,稍一瀏覽卻可以感受到吵翻天的聲線。

我訝異的不是這個時代凡事喜歡上綱公審的司空見慣,也非底下酸民吃瓜看熱鬧的刻薄嘴臉;我驚覺的是,在我止水靜飛的個人時空之外,原來一直都是那麼熱烈浮躁的是非瑣碎,像光柱底下才看得見懸浮旋舞的微塵顆粒。

想想要是自己經歷同樣事件,無論審判他人還是被他人公開處刑,我都應該吃不消吧。不僅無力回擊,也會脆弱得不堪一擊,像《我推的孩子》裡被「社死」的赤音,被一則則不負責任、看不見臉面的黑影迫到生命的角落。而我似乎有著天生的自知之明,自信厥如,才一早便離遠這場我玩不起的遊戲,寧願當一個邊陲者,在自己門可羅雀的庭院裡發些無關痛癢的小牢騷。

我俗辣地總是迴避爭執,即使不理虧,也鮮有挺直腰桿衝撞的力度。我被自己拋入的孤山湮雲浸淫太久,久到忘記言語,忘了在人間辯駁的必要,化身一隻寒蟬,只對準自己的樹洞嘶鳴。


我坐在小鎮新開的一家咖啡館裡書寫這一篇文字時,幽靜的空間突被推門進來的兩位年紀不到大媽的姐姐打破(這個時代,叫「阿姨」似乎已然政治不正確)。兩人前言後語議論著什麼,聲量愈發高張,直到我不得不從文字裡回過神來,被動地傾聽她們要求服務生替她們的手機下載店家App,想享有買一送一的會員優惠。

其中一位大姐不斷以命令的句型指使年輕的櫃檯小哥,素養或職前培訓良好的服務生還特別繞出收銀台,手把手教她們下載安裝。「所幸」後來一切順利,大姐們似乎對消費和服務相當滿意,店家方面也圓融地迎送人客,賓主盡歡,雙贏互利,城市一隅又落幕了一齣喜劇收場,只有我的耳畔還迴蕩著一位大姐咄咄逼人的口氣。

若是當下發生衝突,大姐與櫃檯小哥的交流無法達成某種共識,兩者在店裡相互叫囂,上演網路上隔著照片和文字描述看到的那種忿怒,刻意窩在離門口最遠角落座位上的我會怎麼做?是成為爆料公社的題材提供者?還是上前了解狀況後試著緩頰?抑或是繼續當一枚墻上的影子或看板,事不關己地繼續寫字?

這樣的假設其實一點意義也沒有,因為更多時候是,網路上看到的那些劍拔弩張也並沒有現場發生,很多人更好事後諸葛,用文字將事實導向有利他們的方向,任由人多嘴雜發酵之。只是一旦發現苗頭不對,原告反倒成為眾矢之的時,他們就會刪帖滅跡,噤聲沉潛。而一段風雨很快就被下一則城市奇聞取代。

其實相較於其他完全不碰社媒或甚至不把個人生活傾注網路的人而言,我已算是相當「在線」了。我還是會不甘寂寞地寫些字丟到網海,任之浮沉,靜中貪鬧地遠觀俗塵的大小紛雜人事。彷彿以為還有人在等待我的文字我的想法那般,謹小慎微地把自己切碎的一部分,投入隨時掀起腥風血雨的汪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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