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贖III

她一直以為，心中的那把聲音會隨著時日推移，漸漸模糊消逝，像對著山谷吶喊出去的晦氣，只聽得到越來越空寂的回音，溶解在一片平和的山色景致中不再回來。她一直都如此認為，所以當她再次聽到多年前相同的句子時，自己突然嚎啕大哭起來，不能自已，她才不得不承認，其實自己根本忘不了那件刻意壓藏在記憶斷層最底部的夢魘……

那是一個晴朗的早晨，和煦的陽光透過醫院敞開的窗戶打照進來，落在她的辦公桌上。那個鑲嵌了她與愛人合照的相框將燦爛的光束，反射到她意氣風發的臉上。她正在快速且熟練地按著手機鍵鈕，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揚；合襯的紛色系口紅閃耀著絕對的自信，為她原本就漂亮的臉蛋增添了幾許撫媚的驕縱。

在人生現今這個階段，她覺得自己是再完美不過了：以近乎滿分的優越成績自美國名校醫學系畢業後，她進入了國內赫赫有名的專科醫院，做了幾年的助理，如今終於晉升為主治醫生，名利雙收；感情生活方面也穩定下來，找到了願意共渡一生的伴侶。對她來說，才三十歲的她就已經可以預見自己璀璨的將來，可以自行打造嚮往的生活，前方五十年無限光明在等待著她！

但是，平靜無波的海面總會潛伏著深不可測的危機。自信滿滿的她終究跌入了自己昂首舉步時看不到的地表縫隙。

那天下午有一場盲腸切割手術。她自稱那樣的小case也要輪到她來接手，未免太大材小用了，所以她草草看過了病人的病歷表，做了些基本的準備工作後，就開始利用這難得的空餘時光，在自己的專屬辦公室內猛發簡訊。手指在手機鍵盤上游移的敏捷度，全然不遜於進行手術時該有的專注。

割盲腸的病人是個年僅九歲的女孩。當她躺在擔架被推往手術房時，她睜著大大的眼睛盯著跟在旁邊的她，眼神里盛滿不安與恐懼，然後就脱口而出，問了一句“割盲腸會不會死”，她溫柔地低下頭來，對小女孩微微一笑，輕聲在她耳畔說：“有我在你放心，好好睡一覺吧！”雖然還是很害怕，女孩擠出了一個僵硬的笑容回應她，然後慢慢闔上眼睛。

切除盲腸後，小女孩健健康康地出院回家了。三天後卻傳來惡耗：女孩在家中過世了！經驗證後發現，起因是盲腸手術的手尾不夠妥善處理，才導致感染致命。院方被家屬控告，她也因而丟掉了這個金飯碗，所幸沒有牢獄之災。

一夜之間她失去了一切！未來的藍圖應聲碎裂，論及婚嫁的男友也在這個節骨眼甩了她，最叫人折騰的，莫過於女孩母親到她家去哭訴，扯著她的衣襟聲淚俱下，叫她把女兒的命還來，而她除了不斷地道歉，也還是只能不斷地道歉了。

時間是治愈悲慟最好的醫生。二十年過去了，她早已不是那個披著白袍趾高氣昂的人，如今在一家出版社，做著與自己曾經耗費青春求取的知識領域毫無關聯的工作，憑藉著自己事必躬親的個性，在這個領域也闖出了另一片天，開啟了另一番人生風景。

那天，她成功地接下了一批為數不小的訂單，放工後正準備與同事們到附近的FRIDAY’S聚餐慶祝。在街角轉彎處，她與一對母女擦身而過，一些隻字片語的對話傳到她的耳邊：“後天你要去住院了。”“媽，割盲腸會不會死？”

她一直以為心中的那把聲音會隨著時日推移，漸漸模糊消逝，像對著山谷吶喊出去的晦氣，只聽得到越來越空寂的回音，溶解在一片平和的山色景致中不再回來。所以當她再次聽到多年前相同的句子時，排山倒海的回憶立即將她淹沒，她就那樣站在街角嚎啕大哭起來，不能自已。也許她知道她只能從眼淚中找到自己的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