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贖

找不到退路，他被迫直視前方，亦步亦趨，用腳後跟慢慢探測自己離邊緣究竟還有多短的距離。雙手止不住的颤抖，僵硬在身體兩側。十指扭出怪誕的曲線，像是在控制著一個隱形的傀儡娃娃，而那個娃娃正繞著自己歡騰舞躍著，臉上掛著深不可測的笑饜，正如他眼前那個緩緩朝他逼近的小孩。

小孩的頭髮及肩，身上套著白色的睡袍，白皙的雙腿從裙擺下露出，目測大約十歲，雖看不出性別，他卻清楚知道那是個男孩。小孩的雙眼隱沒在長長的瀏海陰影下，薄薄的嘴唇無聲地蠕動著，嘴角牽起，看似在低吟，不斷複誦一首詭異的祝禱辭，“莎啦妮莎啦妮”的童音輕輕迴蕩在這個十三樓的無人天台上，及今晚這個沒有星星、但月光卻亮得慑人的夜空下。

然後，他的腳後跟觸到了天台最外圍的石墩，那是他僅剩的最後防線。他聽到自己重濁的喘息聲，看到白色的霧氣在眼前的空氣中成形，然後又迅速散逸。天氣微涼，他卻汗流滿面，尤其是手掌，幾乎可以感覺汗水快要沿著指尖滴淌在地板上。傾頭一瞥，他知道自己現在的處境，知道再移個幾寸自己就會飛流直下……

今天稍早，一進自己位於十二樓的家門，他就覺得胸口鬱悶，一股與氣候無關的寒意逼面而來。以為是自己身體的老毛病又犯了，畢竟長期在電腦前工作的他已有許久不曾舒緩筋骨，流汗運動了，所以才會感到如此不適。努力說服自己後，他沖了杯熱咖啡，用雙手捧著，溫熱自己的掌心，準備到樓上的天台去透透氣。

一個小孩。他甫踏出家門，就在燈光微弱的走廊盡頭瞄到一眼。原本已經欲轉身將厚重的雕花木門上鎖的他，立即回身再看一次原來視點停駐的那個陰暗角落，結果甚麼也沒有。他靜思片刻後，好似找到甚麼自己滿意的理由，隨著呼出一口氣，緊繃的雙肩也慢慢松跨下來。他繼續剛才未鎖上門的動作，一邊笑了起來。甚麼嘛，一定是走廊那家住戶的孩子偷溜出來罷了！幹嘛自己嚇自己，還把咖啡濺了出來。

他一手握著紅色瓷杯的把手，一手扶著樓梯扶手拾級而上，答答答的腳步聲蕩開來。這座公寓還真是老舊不堪，連樓梯間的電燈也年久失修，全數故障了！但他並沒有行動上的障礙，因為不知道為甚麼，今天的月色好像比平時來得皎潔，全都透過高牆上的小窗流瀉進來，把他的影子與樓梯扶手的影子糾結在一起，像個變不出形貌的魅影。

答答答、沓沓沓，他聽到了。樓梯間並不是只有他一個人。重疊的腳步回音讓他的腎上腺素開始大量分泌，不過定心一想，這次也許又是那個鄰家小孩跟上來。他決定弄個究竟，不再自己嚇自己。於是他往回走，沿途還打算裝出一副嚴厲的表情，待那小孩上來時好好訓斥他一頓。

然而，在他走下第七級階梯時，他停住了腳步，因為他在半暗不明的樓梯間看到有個身影在往上爬。那個不知名的身影漸漸踏入他眼前的一道月光，一點一點揭露出他最驚駭的事實。那雙赤足的腳，然後是那件白色的睡袍，那雙蒼白的雙手都移進了那潭月光中，散發著絕對毛骨悚然的氛圍。就在這個時候，小孩打住了，不再往前挪步，將自己的面孔隱藏在黑暗中，只露出那張嘴，那張蠕動的嘴，吟唱著“莎啦妮沙啦妮”的嘴。

他別無選擇，只得拔足狂奔天台，手中唯一的溫暖從他因沁汗而滑濕的掌中溜開，摔碎在地上。讓他覺得窒息的不是緊迫而來的恐懼，而是那個小孩口中詭異的言語，在他聽來卻像是在對他說“殺了你殺了你”！

果然，他來索命了！他心想。縱使自己每天如何千方百計地說服自己，一直以來他確實都無法安心闔眼，求個好眠。多年前那場撞後逃事件以後，他自認是在自責與罪惡感的陰影籠罩下苟延殘喘。這麼多年了，他還是擺脫不了那個歷歷在目的過往；那個星寡月明的夜晚；那個血染睡袍的小孩灘在血泊中的模樣。他逃過了法律的制裁，避開了自己譴責的心態，卻還是逃不過命運的安排……

隔天報章上的標題：憂鬱症青年跳樓身亡。

當他墜下的那一剎那，他感覺到自己因害怕而奪眶而出的淚水竟是溫暖的，長久以來封閉的心也開啟了。即使只有那麼一瞬間，他還是感覺到自己已從罪孽深處獲得了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