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異鄉的傷


入夜,當店家的鐵捲門終於隨同櫃檯收銀機的抽屜一起關上,熙來攘往的人潮逐漸消隱在燈火稀疏的街尾,他走出商鋪,通過騎樓樓梯回到樓上的小套房,脫掉穿了一整天的西裝外套,澡也還沒洗,晚餐也還沒吃,但墻上的時鐘指針已經挨近午夜。他打開那本用了多年仍用不完的筆記本,坐在床沿,試圖寫點什麼。

關於前幾趟旅途,關於這段日子的紛亂,接踵而來的人事將他原本平靜枯燥的生活攪得漣漪陣陣,他離家已經多時,家鄉的氣味如同剛戒菸的人眷戀食指上殘留的尼古丁,但他沒有太多時間允許自己耽溺在濃烈的鄉愁裡。眼下的他還有好多事情必須面對,必須處理。

前幾個星期,一封來自巴厘島的電郵將一段塵封已久的往事掀開,像不小心打翻的畚箕,把好不容易堆積起來的塵埃潑灑一地,嗆得他噴嚏連連。六年前他和她分道揚鑣,告別前的最後一次旅行是在天堂島尋找再愛的可能,但好比發生在島上那場震驚國際的爆炸案,他們之間的火藥引發的傷害把所有可能的濃情蜜意都徹底摧毀,要在核爆後的廢墟裡撿拾一片完整的玻璃是何等虛妄。

六年來他們斷了音訊,即便在這個社交網絡時代,他也刻意迴避了關於她的所有消息,眼不見為淨是一說,但似乎也隱喻著是他自己放不下。上個月,他突然收到一封附帶照片檔案的電郵,是她的姐姐發來的,文中非常客氣有禮地知會他她在前幾天剛剛離世,原因是癌症,而家人已按照她的囑咐將她的骨灰撒在巴厘島的海上。

他的震驚非同小可,怎麼可能六年來杳無音信,一來竟是天人永隔的事實?他點開圖檔,發現是兩張巴厘島庫塔海邊的夕陽美景。他記得那是他們曾攜手漫步的地方,但那彷彿已是上輩子的事了。

五天後他買了機票,獨自飛往印尼。在曾經的應許之地他默哀良久,坐在那片總是人滿為患的沙灘上,看著人群在這個盛夏的旅遊旺季嬉鬧戲水,看著落日將天邊的雲朵熏染成一片美麗的晚霞,他不太記得他們曾經入座過的那間臨海咖啡屋,畢竟那麼多年了,而島上的旅遊業發展迅速,也許那家餐廳早已歇業,被後來居上的國際連鎖品牌取代,而他根本忘了她吵嚷著要看這片海時的表情。

他乾脆選擇一塊稍微遠離海邊的沙灘坐下,買來兩瓶星星啤酒,戴上墨鏡,從下午四點呆坐在那,直到夕陽西下,直到夜紗完全籠罩而下,將他溶進深幽的漆黑中,他才緩緩站起身,帶著有些麻痺的雙腳走回飯店。

你生命的最後在此落幕,而我將帶著這個回憶度過我的餘生。結果還是被你擺了一道,我終究還是放不掉你。他想。

百無聊賴地在島上度過了幾天,在最後一天退房前,他把她曾經送給他的一罐相思豆拿出來,擰開軟木塞,把至今鮮紅欲滴的紅豆倒在手掌上,然後走出飯店落地窗,來到庫塔沙灘前,他選了一個角落,在沙地上徒手刨開一個小坑,把豆子一一放進去,再緩緩地把細幼的沙子蓋上。當天下午他便飛回香港。

坐在床邊的他一邊在筆記本上寫字,一邊忍住一股鼻酸的衝動,突然手邊的電話響起,他一個出神才止住了內在湧動的情緒。是一封簡訊,上面寫著:「兒子,在香港的工作如何?你好久沒打視訊回來囉,家裡兩老最近有些寂寞,哈哈!」

那個才剛平復下來的激動瞬間衝出眼眶,宛如沖破防波堤的巨浪,將落單觀海的人淋了個措手不及。他紅著眼睛,吸著鼻子,放下那篇寫了一半的文字,就那樣仍舊穿著發皺的襯衫空著肚子,側躺在床上,像個孩子般狺狺嗚咽,久久無法自持。

他突然非常想家。



——寫於2018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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