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慢——走過長崎原爆現場


踏入長崎市的那一刻起,我一直在心底自問:這真的是歷經過原爆的城市嗎?

從南邊的茂木市進入長崎市中心必須翻越依山而建的城鎮,當我們居高臨下地從擋風玻璃看出去,橫展在眼前的是大片繁榮密集的城市景象,五彩繽紛的房子隨坡度拔高陡降,越過一個山嶺,路段便開始向下蜿蜒,朝著更和緩的河谷地勢延伸,四周高樓大廈林立,街道乾淨整齊,路上交通忙碌,路面電車叮叮作響滑過,與道路平行的河道寬敞清澈,人們的日常持續展演,毫無懈怠,更看不出任何歷史傷殘的跡象。

直到我們來到了長崎和平公園。



1945年8月9日上午11點02分,從夏威夷起飛的美國博克斯卡轟炸機在長崎投下了重達4.5公噸、暱稱為「胖子」的鈽彈,在浦上河谷上空炸出了歷史有名的蕈狀雲,頃刻間將長崎市夷為平地,并奪去了幾萬人的性命。

時間在這一刻定格永恆,有些人自此化作一個印刻在紀念碑上的名字,更多人則痛苦地留下了一口氣,在接下來的數個月或數年內受盡折磨地斷氣。在我們既陌生又熟悉的近代史中,長崎原爆一直被視作是結束二戰的關鍵,是上個世紀四十年代,美日在政治經濟關係中的拉扯撕裂,更是世界許多旁觀者眼中的正義勝利。



在看過了美國作家蘇珊索瑟德(Susan Southard)耗時超過十年撰寫的《只要活著:長崎原爆倖存者的生命故事》(讀後感按這裡)後,我對近在眼前的長崎有著更多難以言喻的感觸。當你多了一份理解,便更難用籠統的一句話或一種立場輕易表態。

長崎原爆牽扯到軍事和道德議題,與政治和社會發展密切關聯,但誠如作者書中所言,這些都是無法輕易回答卻必須提出的問題,但作為一介外來觀光客,我走訪歷史現場的用意,是為更貼近世紀悲劇所造成的各種後果,試著從罹難者或倖存者的角度去想像(並且反思),戰爭本身帶來的絕對殘忍與不仁。



這天陽光明媚,和平公園的大廣場反射著日頭燦光,惹得眾人難以睜眼。我穿過三三兩兩的遊人,來到巨大的和平祈念像前,這座高9.7公尺的雕像由長崎出生的雕塑家北村西望以「神的愛與佛的慈悲」為靈感創作,指著天空的右手代表原子彈從天而降的威脅,水平伸展的左手則是對和平的祈求,輕閉的雙眼是對原爆犧牲者的默哀冥福。雕塑前擺放著花束,兩旁的折鶴之塔掛有各團體親手折的千紙鶴。

在日本,折千紙鶴的由來其實就是源自原爆,一位經歷廣島原爆倖存的小女孩佐佐木禎子,在11歲時被診斷因放射線患上白血病,為了祈求活命,佐佐木告訴同學,只要為她折上一千隻紙鶴,她的病情就會好轉,隔年女孩不幸過世,折千紙鶴祈福的儀式便自此流傳全國,紙鶴更演變成如今代表和平的象徵。



穿過和平公園,來到隔壁的爆心地公園,這裡便是當年原子彈的爆炸中心點,地面以同心圓的紋路繞著一座黑色紀念碑,上面刻有殉難者的名字。

人們獻上花環,站在石碑前低頭冥思,我看到幾位(應該是)美國人紅著眼睛吸著鼻子離開。正午陽光熾烈,春風和煦,花草繁茂,如何想像接近74年前的夏天,一道閃光劃過天際,一股衝擊波伴隨攝氏三四千度的高溫緊接而來,觸目所及的範圍內,一切生靈瞬間碳化,超越言語所能形容的死亡籠罩天際,而死去的百姓此前還因為戰爭的關係,飢餓窮困了好些日子。



紀念碑旁保存著當年浦上天主堂的遺跡,有更多的千紙鶴掛在這裡。你對長崎原爆所知不多,一邊穿過公園,我一邊向你大意講述我在書中讀到的被爆者訪談實錄。「被爆者」一詞甚至成為一種沉重的標籤,讓許多曾遭受此事的倖存者都三緘其口,隱瞞自己的被爆者身份,為的就是得以繼續在日本社會裡正常生活。

你不解為何連日本人自己也會歧視那些受害者,我想起吉田勝二因原爆高溫溶解的右臉臉頰,出院那一天,他獨自搭乘火車回家,路上每一個人都毫不收斂地盯著他看,他默默低頭流淚,好一段時間都在家足不出戶。



從災難中倖存下來以為是可喜之事,殊不知心理創傷和肉體傷殘一樣難以治愈,很多活過那場原爆的人後來都選擇自殺,這是許多人看不到的一面。1945年12月,長崎原爆後四個月,官方統計的死亡人數有七萬三千人,但放射線導致的癌症等慢性病必須在更後期才會顯現,截至2018年8月9日,登陸在原爆死沒者名簿上的罹難人數達十七萬九千人。

進入長崎原爆資料館裡,我們看到更多實際的原爆物證,有停在11點02分的時鐘,有因高溫而融化的玻璃鐵器,有仿擬再現的浦上天主堂巨大墻址,有原子彈的科學數據,核爆時的物理化學分析,有我在書中讀到的被爆者谷口稜曄的貼身衣物展示,還有更多珍貴的攝影作品,是原爆後不久攝影師深入險境捕捉到的無價畫面,血淋淋地還原了長崎市浦上河谷一帶的人間煉獄慘況。



沒有親眼見到這些影像和實物,人們或許難以想像當時的夢魘,儘管悲痛沉重甚至不忍猝賭,但唯有直視歷史傷疤,了解核武的威力與威脅,人類才懂得痛定思痛,高呼反戰,并珍視現有的和平。

我們永遠無法體會被爆者一路走來的身心苦難,他們勇敢揭露自身創痛,憶述血肉模糊的過往,為人類的良知上了一堂課,讓我們去思考大至國際局勢的利害關係,或小至個人生命的強韌求生意志。我欽佩他們在存活、反核、反戰、教育、容忍等各方面的堅持。



回顧歷史之後是展望未來。被稱為全世界最後一座核爆城市的長崎市,在經過了那場重大毀滅後,曾有專家學者聲稱,這裡將從此草木不生,但是日本二戰投降後的十年間,長崎就努力恢復成適合人居的城市。如果對比歷史畫面,會驚詫地看到被夷為平地的浦上河谷在短短十多年便復興了道路、房屋、鐵路、水電等設施,儼然回到了原爆前的生機景象。

至今,長崎已發展成日本主要觀光城市之一,我們開車穿梭在繁華的大街小巷,十足感受到這裡豐沛的元氣,但若要更深刻體會到長崎的生命力,就要到稻佐山上去。



對於登高望遠,我們其實沒有特別熱衷,但能從眺望一座城市夜景來感受它的華貴氣派,也不失為拓寬旅人視野的方法之一。

2012年,長崎夜景與香港、摩納哥被選為「世界新三大夜景」;2015年,長崎稻佐山再度被封為「日本新三大夜景」之一,與札幌藻岩山和神戶摩耶山齊名。對於這類頭銜早已免疫的我們,想看的更多是對這座海港城市的復興容貌。我們沿著滿是櫻花樹的曲折山路開車上山,在傍晚以前來到稻佐山頂處的展望台。



隨著夕陽西下,燈火闌珊,腳底下被群山環伺的浦上河谷逐漸披上璀璨燈光,在墨藍色的天穹下閃耀著一條奪目的星河,細細點點的華燈從中央往四周蔓延,爬上山麓,越過埡口,廣幅散佈在整個河谷地帶,右手邊的港口區停泊著幾艘郵輪,如鏡的海面上倒映著岸邊的迷離火光。

但或許是旅人的視野開闊了,鳥瞰了一圈這片景色後,你對這個「世界新三大夜景」有些不明所以,認為香港維港那般密集紛呈的都會感才叫實至名歸。我自顧自地想,或許這片夜景的美,還蘊含了一股從破敗中頑強重生的精神。



佛教中有一個詞彙叫「我慢」,原意是自我傲慢,但日本借用之後,逐漸轉變成「容忍」、「寬恕」之意。在以「我」為中心的世界看待外有的一切,或許偶爾會有自私偏狹之感,但若「我」願意放緩腳步,比周身的世界再「慢」一點,是否就多了分包容?

對前塵傷痛的容忍,對自我振興的堅忍,長崎市家家戶戶捻亮的燈,是一個世代獻給她的花束。



追伸:本文亦刊載於今日馬來西亞《中國報》副刊快意書遊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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