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為玩弄了時間的人們


美國作家費茲傑羅在《班傑明的奇幻旅程》中描述一個得了時光逆轉怪病的男孩,出生時以垂垂老矣之姿降臨這個世界,隨著年歲增疊,老小孩慢慢逆行於時間的鋼索,越活越年輕,等到他來到壯年期,才和世俗對年紀和外貌的對等聯結接軌,此時他愛上了一個女人,誓言要攜手一生。

但加諸在男人身上的奇幻法術未曾解除,他繼續逆齡生長,皮膚愈發滑皙,身子骨愈發縮回青少年的單薄,當身邊不離不棄的女伴終於來到皺褶堆滿臉龐的鶴髮年華,男人卻退繭成一枚剛呱呱墜地的嬰孩,準備用肺活量充沛的哭聲告別這個人世。

「逆齡」一詞,後來成了一枚流行字眼,一個充滿盛讚意味的狀聲詞,被美容界和媒體大肆示範如何嵌裝在適當的對話時機當中,或是廣告文案裡面。於是儘管這部小說曾在2008年被大衛芬奇搬上大熒幕,由布萊德彼特和凱特布蘭琪具現化那返老還童的淒情人生,大部分現代人仍是將逆向生長保存在正面而褒獎的概念上。

好比前陣子突然流行(這年頭的「突然」似乎已不再具有太大的時效意義)起來的寶寶濾鏡應用程式,人人爭相把自己的臉嫩化成杏眼圓睜的胖嘟嘟嘴臉,然後心滿意足或是自欺欺人地公諸於世,彷彿要世人相信那個眼神中透著無邪光芒的孩童,就是豢養在自己內心的赤子,只不過被現下這個世故而嫉俗的大人所忽略。

或者其實他們沒有追求如此形而上的詮釋,僅只為展示自己逆齡時的無害樣態,借科技的幫助退回遙遠的童年,即使這張童顏和老家相本裡那些泛黃照片的長相一點也不相近。他們只是在享受掣一個簡單的按鍵迴光返照,以為就此瞞過了時間的絕對性。


カミナリ
後來,寶寶濾鏡的熱潮過了,像青少年臉頰上的潮紅來得快去得急,接踵而至的是老人濾鏡,人們又如出一轍且意料之內地爭相把自己老化成七八十歲的耆老姿態,興味盎然地看著那張既陌生又熟悉的容顏,霎時間社交媒體上群集了各種暮年光景,彷彿踏進了安老院,又像是預見了這個世代抱著臉書老去的社會況味。

一時間我有些不太明白將自己皺癟成無牙老人的心情和用意。至少寶寶可愛逗趣,還有一點視覺上的安撫作用,虛擬自己的晚年肉身,若缺了點黑色幽默和自我解嘲的能耐,恐怕便是一則怵目驚心的殘酷劇,但想來會玩這些濾鏡的族群多是三十代目以下的年輕世代,當年輕還掛在他們的人生頭銜上,老邁便是一個遙遠而不真切的形容詞,是需要靠預演否則無法想像得到的最遠的遠方。

我想起《幽遊白書》裡對老有著病態憎惡的美麗武鬥家鈴木,他刻意裝扮成自己最痛恨的長者姿態,藉此提升戰鬥力,就是一種反向操作。福禍旦夕,能安享天年何嘗不是一種福分?正因為沒有人敢打包票自己能順利活到如濾鏡中的耄耋之齡,所以才借仿擬一場未來來篤定自己,「當我活到這把年紀時……」的假設於是成了一句箴言,讓曾經人們恐懼的色身衰敗,肉體腐朽,成了無常汪洋上的一個救生圈,巴緊不放,就能提升戰鬥力,燃起活下去的欲望。

我一直都沒有嘗試將自己變老看看。人生如果夠長,我不急著揭曉謎底,容時光慢慢在我身上謄寫答案,最後像班傑明來到世間那般,擁懷著孩子的心離去。



追伸:本文亦刊載於今日《星洲日報》副刊<星雲>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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