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


屈指悉數,嫁進劉家已經四十五年,她把一生的青春都奉獻給這個大家族,那個年代,十九歲嫁做人妻並不嫌早,沒有大學生涯的務農社會,女人家能夠嫁出去就是一樁好事。

她和五個兄弟姐妹清貧度日,由於父母早逝,她早早就扛起了一家之主的重責,一邊學習課業一邊兼差打工,直到最小的弟妹們都上了中學,她才帶著她那個僅有幾件衣物的藤製箱子搬到丈夫家,第一次展開屬於自己的人生篇章。

屬於自己嗎?——不到兩年,她就發現,根本沒有「自己」這一回事。她心灰意冷地意識到,婚姻生活並沒有為她帶來更多欣喜和光明,在鄰村小有聲望的夫家人數龐大,上至公婆叔嬸,下至侄兒外甥,她從自家的大姐身份走入劉家的大嫂角色,必須照顧眾人的起居飲食,日日忙於繁瑣家務和庖廚,還得和甚有敵意的妯娌們打好關係,很快,她開始怨懟自己的枕邊人,她深深認為這一切的身不由己都是因為他。

木訥話少的丈夫從不替她在婆婆和嫂子之間打圓場,那種婆媳姑嫂之間的無聲較勁總讓她十分疲憊,但身處這個大家族,她沒有第二個選擇,她沒有學歷,沒有任何工作經驗,沒有老邁的父母娘家可以倚靠,只有各自長大的弟妹偶爾捎來近況讓她感到欣慰,而除此之外,她持續困在劉家的族輩體系中,拼盡全力去討好她怎麼也討不好的公婆歡心。

時光一晃悠已過了這麼多年,四十多年來,她就這麼抑鬱度日,雖然丈夫從未薄待她,生活上也算是衣食無虞,曾經稚幼的弟妹也各自組織了幸福的家庭,再不必她憂心三餐溫飽或學業健康,時代的颶風一陣掃過,將曾經龐雜的家族人事一一抖落,劉家的晚輩們個個成家立業,叔伯姑嬸們幾乎都隨著孩子搬出去,公公亦早在幾年前因糖尿病病逝,如今只剩下行動不便的婆婆、她和丈夫繼續守在人去樓空的劉家祖厝裡,過著輕簡靜默的晚年生活。

站在鏡子前的她白髮蒼蒼,眼睛周圍的皺褶有一種被歲月馴服的溫和,但眼神裡卻散發著不服氣的剛毅,她默默拭去擱淺在眼角的少許淚水,這麼多年過去了,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刻,當她聞嗅到粗糙的手指殘留的蔥蒜味或洗衣粉的味道時,她總會不由得一陣感傷,想著各種因她選擇走進劉家而錯過的其他可能:假如她有機會完成大學呢、假如她得以外出工作而擁有經濟自主權呢、假如她不必留守家庭那她會有什麼嗜好……但同一時間她也非常清楚,自從十九歲提著藤箱離開家門,她除了把掙得的少許家用留給弟妹,也把自我留在那裡了。

她原以為,即使再不滿,被歲月磨礪的自己來到了這個人生階段,也不該再奢盼什麼了,卻在當所有家族成員展翅飛離巢穴的時候,她看著曾經興旺熱鬧的穿堂和房間迴蕩著昔日的幽影,感到一股夾帶著憤恨的悲涼。這一刻,她感覺自己是一個被時代遺棄的人,而她已經沒有任何翻盤的籌碼了。

「阿萍啊……我要小便……」從樓上傳來婆婆孱弱的呼喚聲,她把煲煮著藥湯的瓦斯爐關掉,走向那即使在大白天也罩上陰影的樓梯間,聽到腳上的室內拖鞋在闃靜的屋子裡響起過大的聲音。



——寫於2017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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