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人情溫泉之旅——黑川溫泉旅館「壱の井」


當車子開離阿蘇市的主要幹道,一路往南小國町的黑川深入時,周邊的景致也跟著從城市建築林立的繁華,轉為綠樹成蔭的郊野風光,途中偶爾錯落著幾家開在路邊的小店,或是幽靜的佃農住戶,但作為基本建設的日本國道,即使是人煙車流都稀罕的市鎮外圍,其品質也依舊毫不馬虎,我們馳騁在平滑如新的公路上,享盡迎面而來的綠野田疇。

等到天邊的太陽逐漸降落到林梢後頭,黑川的路牌才終於出現在路旁,我們慢慢轉進這裡唯一的大街,道路稍窄,兩旁擁擠著各家知名溫泉旅館和商店,古色古香的江戶風格町屋散發著寧靜致遠的氛圍。我們駛上一條更窄仄、只有一條車道寬度的山路小徑,在樹林邊找到了我們今次要入住的一泊朝食旅館。



以溫泉鄉聞名全國的黑川,因為地處自然泉湧之點,在田之源川的溪谷一帶形成溫泉觀光產業蓬勃的名勝,除了曾獲選為「日本溫泉100選」中「最佳氛圍」項目的第一名,也被「日本米其林旅遊指南」列為二星等級的溫泉區,是在日本人和觀光客間人氣都非常高的溫泉景點。

不過在黑川成為九州乃至日本全國閃亮亮的溫泉品牌之前,上個世紀七八零年代,黑川曾因荒郊野嶺的位置而一度乏人問津,直到一位叫後藤哲也(後來被稱為「黑川溫泉之父」)的男人巧手改造,將這裡的溫泉往「自然氛圍」的方向發展,非但沒有為了迎合大眾取向而過度開發黑川,反而很有遠見地發揚此地的隱秘特色,保留小而巧的街町風情,并將黑川溫泉結合在地自然景觀和地理優勢,尤其以露天風呂和「秘湯」設計為主,很快吸引了追求「避世泡湯」度假心情的國人,到了九零年代末,復興後的黑川溫泉已成功在日本國民和海外旅客心中建立起古樸溫泉鄉的鮮明形象。



辦好入住手續,我們被身著和服頭挽髮髻的旅館女服務生帶領到房間,一推開門即見寬敞的和室早已鋪好床,服務生一邊向我們鞠躬,一邊謙恭地退開。

在溫泉旅館,日本的禮數又比一般飯店的待客之道更講究一些,我想是因為這類旅宿價格都不便宜,加上溫泉旅館主打的就是為住客提供賓至如歸的體驗,因此對於我們這種住慣了背包民宿和平價飯店或是自租公寓的人來說,他們無微不至的服務確實教我們受寵若驚,甚至有些不習慣。



舟車勞頓了一番,我們先是坐在榻榻米上沏壺蕎麥茶,邊喝邊暖一暖被凍僵的雙手,寒流仍未退散,位處山中溪畔的黑川更是寒氣逼人,想來還真是個適合泡湯的天氣。你拉開紙門,從二樓陽台窗戶望出去,說底下就是旅館專屬的露天風呂,相當期待。



等我們安頓好一切,窗外的天色也已經漆黑,披上厚厚的夾克,我們漫步下山,在黑川老街一帶閑走覓食,說是閑走,其實我是被冷得面色鐵青,巴不得快點找到一家餐廳入座,躲開宛如冷藏櫃的氣候,但因為時間稍晚,很多店家都已打烊,只剩下橫跨田之源川橋樑旁邊的一家老店「味處中」,據說和黑川一樣歷史悠久,自上個世紀六零年代開業至今已有五十多年。



我們入內,點了招牌釜飯和麵疙瘩定食,坐在榻榻米上享用這遲來的晚膳。拌有海帶芽的釜飯油香十足,非常好吃,而麵疙瘩的味噌湯頭味道清甜,不會太膩,配上煮得夠軟的鴻喜菇、嫩豆腐、南瓜和大根等湯料,有飯有麵又有湯,一次滿足我瞎眼饞的個性,難得的無肉主食更是深得我心,吃完一輪身體也暖和了起來。

走出餐館,夜風中傳來溪川的淙淙流水聲,我們循聲而去,從橋上看到田之源川上懸掛了好多竹片編織的燈籠,像夏日河畔飛舞的螢火蟲般瑩瑩閃亮,火光倒映在河面上,非常漂亮。許多遊人穿著浴衣,像是剛泡完湯,頂著紅紅的臉頰走在河岸邊,冷夜裡情侶互相依偎彼此暖手,父母牽著孩子在碎石邊慢慢走,我看著眼前的夢幻景色,一種「Déjà vu」的似曾相識感襲來,彷彿曾在夢中來過此地。



河川兩岸的旅館皆為黑釉色的木造樓宇,拼湊成一幅帶有濃濃江戶時代感的畫面。在這裡,你看不到任何一間洋館式建築物,也沒有現代鋼筋大樓,無論橋樑或是路面、招牌還是店鋪都極盡依循黑川強調的復古美學,共同打造一個封存時光的懷舊古町。

而這當中,無論旅館還是餐飲業者,都不失日本追求精益求精的職人精神,以及對大自然懷抱崇敬感恩的心意,所以儘管黑川以觀光產業為發展主軸,卻仍保有詩意的風韻和難能可貴的野湯魅力。黑川確實做到了在商業和理想之間的平衡。



我想起夏目漱石在《草枕》裡寫到的:「只把這景色當作一幅畫觀賞,當作一卷詩閱讀。既然是詩是畫,自然不會想買塊地來開墾,也不打算鋪設鐵路藉此大撈一筆。只有這片景色——這片無法果腹也無法貼補月薪的景色,唯有作為風景才能令我心曠神怡。瞬間陶冶吾人性情,令人陶然進入醇美詩境的,正是大自然。」

這也是為何這些年來我總是對你嚷嚷著一定要去一次溫泉鄉,入住附有露天風呂的正宗溫泉旅館,像小時候常常看的漫畫裡描繪的那樣,來一趟溫泉之旅,如今想來,那些仿擬的都市溫泉街或是人造溫泉主題浴場總是吸引不了我的原因,原來是少了恰如其分的脫俗詩境。



回到旅館,我們換上浴衣,趕在溫泉浴場關閉前踏入露天風呂。泡進約攝氏50度的池水中,頭頂星空被裊裊霧氣蒸騰得一片朦朧,四周樹叢裡傳來窸窣蟲鳴,泡湯的經驗我們都有不少,但露天風呂還真是第一回。接近午夜的泡湯,澡堂間空無他人,連對面女湯拉門的聲音也沒聽見。

池水泛著渾濁的奶色,硫磺泉在我周身翻攪,親暱我每一吋肌理,原本灼燙的溫度經過適應後變得不再扎肉,但胸口和臉頰的紅暈仍提醒著我皮下血液正激速流動。我任由汩汩水聲如催眠曲般繚繞耳畔,闔眼感覺太陽穴和後頸都在慢慢沁汗。



石頭地面因水漬倒映著屋簷下的燈籠,我看著嶙峋剛硬的石砌池園,總忍不住想起《金田一》裡的殺人事件,但覺掃興,便又想到夏目漱石在《草枕》裡的泡湯情節:那美玲瓏有致的裸身在氤氳水汽中若隱若現,才推開拉門走下石階一步,她便又朗笑著退回門外,徒留掀起無限漣漪的畫師一人獨坐池中。

只不過這溫泉旅館並非男女混浴,隔天早起再去泡一次,終於碰見旅館的其他男住客,各自靜默地和自己的身體溫存對話。在棉被裡踡縮了一晚的身體經過一陣溫燙後,如魷魚般舒展開來,我帶著因血液循環而回暖的身子走出約四度的室外,當下並不覺得冷。



穿過迴廊來到餐廳,早膳早已按時部署好,像部隊般工整有序地排列在各自的崗位上,鹽烤鱒魚躺在舞台正中央的主角位置,醃漬大根和炒筍絲如左右護法鎮守兩旁,前線並排著辣銀魚絲、菠菜和昆布,底下仍燜燒著小火的鍋物沸騰著味噌的香氣,軟綿的溫泉蛋剔透著嬰兒般薄嫩的臉皮,醋漬沙拉和黑豆作最後的點綴。

待我倆入座,溫婉的和服女服務生立即為我們盛來熱騰騰的白米飯,低聲祝我們用餐愉快後,便安靜地退到餐廳一角。吃飯的當兒,我偶爾會忍不住抬眼瞄一下,發現她和幾個同僚都一副隨時待命的模樣。當有食客要求添飯,她們都會眼明手快地察覺到對方的需求,也許是一個舉手或是稍微側身的小動作,服務生便迅速而靜默地接過飯碗。



「ご馳走さまでした。」放下筷子,我面前的碗盤容器全數淨空,肚腹溫飽適切,周遭和我們同時進餐的其他人客皆早已完膳離席,唯獨剩下我們仍坐在位子上喫茶。窗外春日溫煦灑照在榻榻米上,由於餐廳此時非常安靜,只有服務生正在小動作地收拾碗碟餐具,仔細傾聽還可聽見底下某處川聲潺潺的流動,如果陽光也有聲音,我想我可能早竊聽到了它在櫻花花苞上廝摩的秘語。

再度趿著拖鞋穿過迴廊,轉角處又碰上一位和服女服務生,慣性的謙恭問安在空氣中蕩開來,原本因飽食而突然覺得有點睏倦,想回房去睡個回籠覺的我立即驚醒,連忙跟著行禮如儀,這麼一來一回,等到我推門走進暖氣充沛的和室房間,那零星崛起的睡意也萎靡了。



我們準時退房,把鑰匙交還給櫃檯,旁邊的小賣部販售各種溫泉土產,包裝精細如錦繡綢緞花飾,溫泉饅頭和巧克力夾心餅雖然好吃,但價格和體積都讓我們卻步,若果想為這趟情致隱逸的旅行留下什麼紀念,我想我帶走的一雙夾腳襪子就足夠了。

把行李都搬上車以後,看時間還有些餘裕,我們便決定再度徒步走下山坡,到溫泉街心一帶逛逛。春寒料峭,很快我的手便又凍痛了,不斷往外套口袋裡摩挲著,突然懊悔為何沒有買幾個暖暖包,但大地回暖,連便利店架上也再難看到屬於冬日的保暖品,我只得向冷冰冰立在街角的販賣機買來一罐熱可可,塞在口袋中充作暖手物,在熱度消散以前,緊掐著它如一根救命的繩索。



我們走在木製房舍之間的窄仄坂道上,看見新式的店鋪鑲嵌在古意的棟樑中,華美的商品透過素淨的玻璃櫥窗向路人展示,餐廳則彰顯歷史身份,用手作的堅持延續一枚味道的精粹,就像黑川即使早已貴為溫泉名鄉,這裡的道路仍舊狹窄不擴建,堅持維持著黑川引以自傲的小町風情。

一個轉彎,一座木橋橫過溪川,連接豎立在河岸對面的旅館,再有更多著和服的旅館服務員忙進忙出。一位上了年紀的婦人把客人送出門口,送上專車,頻頻寒暄道謝,等到車子駛動,她仍繼續站在原地揮手,直到車子終於轉過街角看不見了,婦人才倏地收束起那招牌笑容,冷著臉從我身邊匆匆跑過,回到旅館裡。



兜轉了兩圈,吹了一臉冰透的風後,我們才爬坡回到旅館的駐車場,臨行前你到大堂借個洗手間,回來後告訴我櫃檯處空無一人。我想,此時早已過了退房時刻,旅館人員應該都各自忙著後續的清掃工作,就像原本等在玄關處送客的老先生,亦換下了無懈可擊的西裝,套上工作袍在不遠處修剪樹枝。

或許就像夏目漱石所言,我們試圖用非人情的角度去遨遊天地時,不可能徹底拋棄世俗人情義理。只要這趟溫泉之旅在根本上是詩意的,僅此,我便再無他求。



追伸:黑川溫泉旅館「壱の井」官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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