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家
屋外突然驟降大雨,嘩啦啦地打在屋瓦上發出響亮的聲音。屋子裡因為突然失去透照進窗戶的陽光,也變得闃黑陰暗,沒有撚亮燈火的早晨,如此深沉如提早來臨的夜晚,或是仿若仍未甦醒的清晨,教人突然思念起賴在床上不必起身的任性。
小時候認為自己屬於嚴重戀家的孩子,尤其當母親健在時,總是給予我和家人最貼心備至的照顧,讓我對家充滿了溫馨暖意的美好印象。那時我就曾這麼想過,黏家如我,將來長大要如何走出世界,在另一座城市工作生活,如何遠離摯愛母土而不被鄉愁綿密地牽絆著?
高中畢業後到首都升學,人生中第一次在外租房子,過著一個人的獨立生活,雖有室友屋友飯友同窗,還有城市的五光十色,我仍深深眷戀著南方家鄉的天空,一到週末便坐上長途巴士穿越南北回歸線,經過兩三個小時回到深埋在迂迴路徑盡頭的小村,然後在家睡了一晚,隔天便又顛顛晃晃地返回燈火璀璨的都城,兩年來風雨不改,不厭其煩地往返那條沿途是青山綠野的高速大道,還被朋友笑說我是「每週歸家團團長」。
母親離開後,家在有一段時期成了混沌漂泊的形象,那時父兼母職的父親也和我們兄弟一樣,對突如其來沒有女主人的生活慌了手腳,後來我們得到居住在同一鄉鎮的親戚的熱心照料,加之經過好幾年的彼此摸索,我們才慢慢找回了屬於各自的生活節奏與習氣,家的光芒在那個時候凝聚在一隻我非常疼愛的狗身上。
踏入職場後,我終於打破了每週返家的「魔咒」,但也至少會每個月回去一次,因為最熟悉的家人和狗都在那裡,安靜無聲地等待我的歸期。我常自作多情(或是說多愁善感)地假設狗狗都在盼望我回來陪牠,帶牠外出散步一圈,用高中時就喚慣了的暱稱引牠興奮甩尾,但其實潛意識裡,或許我是回來探望留在原鄉的父親和家人,因為華人羞於啟齒又保守的關愛,我把戀家的情結都歸咎於狗狗身上企圖掩人耳目。
後來狗狗也走了,哥哥也搬到外地生活,老家的房子一下子人去樓空,父親搬到同一個村子裡的阿姨家同住,一起青梅竹馬長大的親戚們也陸續升學求職於各地,那間兩戶人家連在一起、曾經熱鬧吵雜的半獨立房子突然間就只剩下了親戚兩老,過著清儉幽靜的日子。
而我,經過輾轉流離的職涯,最終定錨於離家不遠的城鎮,偶爾因公出差,但大多數時候都靠網路和世界通聯。每當我拖著行李旅走他方,或是不定期短居高原時,我才發現我回眸的次數已越來越少,對家執念般的渴慕也越來越淡泊,或是該說不再如以往那般把家看作是一個具體的地理坐標。
於是我越走越遠,越走越久,遠到我有時都快忘了自己身在何處,身邊的人是愛我的誰,還是我根本漠不關心的他者?久到我幾乎快記不起那段每週歸心似箭的心情,那股義無反顧勢必要回家的魄力。當我終於剪斷了對家曾有的依賴,我知道家已經成了寄託在我們每個人心中的一股溫度,隨我們一起移動。
如今我們也許不再常常碰面——拜網路科技之賜,現代人遙隔兩地依然能面對面暢談心事,毫無障礙——我們也分散在那座老家圍籬外的各處,過上各自冀求的生活,但我知道只要仍有關心,仍記得慰問,家人血濃於水的牽系便超越了我小時候認定的房子或原鄉故里。
窗外的雨來得快去也快,一陣滂沱後艷陽重新露面,我慢慢晃到廚房,替小狗的盤子換水,看後院籬笆上的攀藤綠葉閃爍著水光,一邊默默咀嚼著星期天早晨的悠緩氣氛。家裡空無一人,非常安靜,我打算好好讀一本書,享受這種居家的安定。
這些年過去,有時我會想,我還戀家嗎?頻頻渴望出走的我其實反而更加確認了這一點,因為每一回啟程,必定伴隨每一次的歸返,而在那好多趟的回程裡,我都有機會好好直面前方的家,和等在那裡的人事。就和多年前記憶裡的一樣。
延伸閱讀:回家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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