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th ANNIVERSARY——中途


如今回溯,發現接近兩個月前,我參加人生中第一次路跑所鉅細靡遺記下的文字,相對於今時世界的荒寂與空曠,就像是一場不太真實的夢境。

後來好幾次我都在假想各種平行可能:若果疫病更早一步顯露出惡化的跡象,若果大馬政府當初果斷宣佈所有大型活動必須即刻暫停,那麼國內的傳染速度是否就會受到更好的控制?那場高原馬拉松勢必取消,而我蓄勢待發的期望也將不得不黯滅成一枚無奈的遺憾;我可以猜想自己很大幾率會為此寫下諸如「時不我予」的慨歎,一邊扼腕一邊卻習慣性地用阿Q的精神安撫自己。

卻因為在最後關頭有幸辦成了(而且未有相關確診發生於在那之後的跑者身上),如今回溯,我反而覺得不厭其煩地把參賽過程詳細記錄下來的行為特別珍貴。那就像是,瀕臨絕種的禽鳥在葉隙間跳起稍縱即逝的奇特求偶舞,而執著相機守在暗處的我一直沒有鬆懈下來,才順利定格住了那個瞬間,在浮動的光陰中裁切一幀後來絕無僅有的畫面。

不知有多少次,我都在思忖這些冗贅的生活日誌究竟有何意義,或是更實際而言,有何功能,有何幫助?我像是討伐自己雙手的獨裁者,無情逼問它們,戲謔它們,羞辱它們,直到我終於自慚形穢地收束起自在跳舞的自信,學會從高窗上窺探隔壁他者的談吐與儀表,然後在自己不夠潔淨明晃的鏡前亦步亦趨,整理衣冠,企圖把自己也打理成一位儒雅之士。

那些小家子氣的碎語和鄉音就別見笑了,我說,一邊匆匆把散落在各個角落的紙頁撿拾起來,折疊,藏進最底層的抽屜。我應該要揮舞巨大的毛筆,在整個貧瘠的墻面上作畫,to impress,我說。

直到躁亂的世界稍微沉定了下來,人們如做困獸,自縛掙扎,後知後覺地發現曾經浮華冶艷的日子可能旦夕嬗變,在一場無色無味無形的病毒肆虐下,每一個人都從活躍的表演家變成了被動的觀察者。

當我們不再走上街頭花枝招展,搔首弄姿,我們烹調精心的晚餐餵養睏乏的身體,我們指涉外界或搜刮內裡來撫慰過動的靈慾,在一個接一個尋常的日子裡折返回頭,走進自己身後的廢墟,推開傾頹的殘垣,翻起坍方的斷壁,試圖在那些被長久忽略的夾縫中找到至少一個壓扁的存錢筒、絨毛玩偶、模型斷手或是主題樂園買回來的紀念杯子。

直到世界認真推拒了我們,我們才轉而從每一個封藏回憶的物事裡溫習時光曾給過我們的柔軟與慈悲、放任與提點,宛如歷史迴光,讓人愕然醒悟的同時也教人懊悔不已。

我慢慢揀起事件的細節,捧著它們如考古學者考究一塊化石的紋理,深信它們將如天象隱藏著人世間的秘密,或是某種昭示,學會不去害怕裸裎坦露的粗鄙和樸拙,學會不去迴避爬梳即使是最平凡的生活片段。

無論是一場差點胎死腹中的夜半馬拉松,還是一個無以名狀的居家午後,都可能有我傾盡心思和時間佈局的文字,當中沒能堆疊出教人期許的高度,或也無法提供多少人生哲思,就僅是一次次誠實書寫的過程。

然後在某一天——好比愁雲罩頂的現下——是這些最真切無華的文字提醒了我,關於漫長生活中的記得與遺忘、擁有與失去、怯懦與勇氣。

我的歩歩為營14週年。

以上。



延伸閱讀:窮盡山巔十里路——記雨夜高原路跑

Comments

Bold & Delicio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