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世界與冷酷異境——翻越拉脊山


置身這座大山中,只是暫時擁有它——只是加深你內心中那份可望而不可及的感覺。
——《幽黯國度》,奈波爾(V.S. Naipaul)


我們拖著沉甸甸的行李從高鐵上走下來,十月早晨九點的冷空氣在空曠的月台上颼颼竄進我的衣袖裡,讓我忍不住全身打顫。

手機振動,一看,是馬師傅發來的信息,說他在地下停車場等我們。

這位我們素未謀面的馬師傅在接下來的八天七夜都將和我們一起上路,從西寧出發,沿著青海省北緣前進,繞過柴達木盆地,進入甘肅省的敦煌,接著從酒泉市一路往北開到內蒙古,最後再經過張掖回到西寧,一整個甘青大環線由他掌舵,擔任我們的專屬司機,同時也替我們安排沿途的住宿。



中國西北,甘肅北連新疆,青海西接西藏,因地緣因素在許多方面都很敏感,相較於其他南方城市,這裡對外國旅客的管控要更嚴格,若不是隨團旅行的自助旅者,途中要面對的難題會更多,比如住宿方面必須選擇「涉外酒店」。

加上中國地大物博,從一個定點移到另一個定點往往需要耗費三五小時到半天以上的時程,公共交通的品質雖然在近年來已大幅度提升,有舒適快捷的動車(高鐵),市區也有輕鬆就可招攬到的電召車服務,不過也因為外國人的身份關係,許多在當地人眼中便利高端的科技功能,卻成了我們最大的困擾。

其中最主要的一項,是中國在約2012年開始全面實行的「網絡實名制」。所有牽涉到網絡交易的平台,無論是預訂景點門票、車票還是飯店住宿,來到付款那一環節,網頁就會要求你連接到中國國內的銀行賬戶,並提供身份證字號等的個人資料。



我們總是因為這樣而頻頻碰壁,那些一般行前規劃中可以辦好的事,比如買好來回蘭州和西寧的高鐵,或是提前一個月搶購一票難求的莫高窟門票,都因而無以為繼。

最後我們決定將行程交給當地的旅行社,在網上找了好多家提供包車服務的平台——很多都在聽到我們是外國人後拒絕受理——終於找到一家願意接納我們的旅社,以一條龍的方式為我們處理最麻煩的交通和住宿事宜,馬師傅便是是次分派予我們的包車司機。

馬師傅目測年約四十中段,身材中等,深橘的膚色看上去像是長年曝曬形成,他行動麻利,將我們的兩大行李箱搬進一台白色「大眾」(Volkswagen)後車廂,我們坐進罩上絨布毯子的後座,車子便緩緩發動,駛出西寧火車站地下停車場,穿過市街,朝郊外奔去。



我環顧車廂內裏,試圖調整坐姿讓自己更舒適些,「這就是我們接下來八天需要長時間身處的空間」,有這樣的感會,因為根據大環線的行程,我們平均每天要開上400公里的路,其中路途最遠的一天要趕接近600公里,相當於從南馬新山直奔怡保。最教我擔心的其實並非漫漫長路,而是自己的暈車症。

車子在高速道路上穩定奔馳,很快就將櫛比鱗次的高樓拋在身後,往前方的群山峻嶺開去。

我們和馬師傅聊起,發現他是西寧回族人,回族和維吾爾族在西北一帶尋常可見,雖皆信奉伊斯蘭教,但在民族本質上是不同的族群。這裡的飲食文化因此趨向我們十分熟悉的清真,我們也稍微向沒去過馬來西亞的馬師傅提了提國內的穆斯林文化,以及我們多元種族的特色。



南洋熱血對高原冬雪的戀慕

我們的車子一路往南,車窗兩旁的景致很快就被高低起伏的山巒所包圍,那巨闊的層山重嶺讓我想起四年前川西之行的四姑娘山,高得必須將臉貼近窗邊才能把最頂端的山峰盡收眼底。

繞過一個彎道後,我搖醒旁邊閉目打盹的你,興奮地指著擋風玻璃前面不遠處隱約可見的雪山,在其他黑石黃土的高山中顯得格外突出。那扣著雪帽的山色如此夢幻,像是通常只會出現在我們想像中的冬景畫面那般。



不久我們便發現,馬師傅正載著我們朝那片身披白雪的群山開去,周圍的山麓隨著逐步攀升的高度也妝點了更多的積雪。「我們要翻越拉脊山才能到達青海湖。」馬師傅見我們在後座躁動著,順道解釋了一下。

拉脊山屬於祁連山脈的其中一個支脈,橫亙於西寧南端,是黃土高原和青藏高原的自然分界,最高峰的海拔達到4524公尺,除夏季之外這裡長年覆雪。


カミナリ
下一秒,我們已被眩目的皚皚白雪圍繞,車子駛進成群雪山,沿著之字形的山路左拐右彎爬升,極目所見都是厚如棉絮的雪堆橫展綿延,山棱線在陽光照耀下形成生動的疊影皺褶,彷彿一件素裝銀裹的裙擺。天藍得一片澄淨,偶有白雲低懸在靠近山頂的地方,像是打發的奶泡滾滾浮動。

我們忍不住驚歎連連,左右扭動著身子,貪婪地欣賞飛逝車窗外的白色世界。我想起今早曾發簡訊給馬師傅,詢問第八天回到西寧的時間,打算提前購買返回蘭州的高鐵車票,馬師傅當時有些為難地回說,前兩天西寧下大雪,祁連山一帶的山路都因雪況嚴重而封路,要我們稍安勿躁,等多幾天天氣預報確定了沒問題再買不遲。


カミナリ
眼見如此一望無垠的白茫雪景,可以想見那場大雪是何等猛烈。位於青藏高原東北部的青海省屬於高原範圍,平均海拔就有3000公尺,境內山脈高聳,地勢險峻,還有非常多的內陸湖泊,像是我們即將抵達的青海湖便是其一。

「青海的這個時節,一天內可以見識到四季風情。」馬師傅像是帶著自傲的語氣說道。



當我們來到拉脊山最高埡口的3820公尺處,馬師傅特意讓我們下車,感受一下高原雪景的魅力。這裡是寧果公路重要的交通樞紐,往南可達果洛藏族自治州。

從車內隔著窗玻璃欣賞雪景,和實際走下車踩在積雪上看身後的層巒疊嶂是截然不同的體會,最大的差別是溫度。

埡口吹襲的冷風凜冽刺骨,才下車不到五分鐘我們都已凍得雙手發顫,臉面僵硬,但眼前雪山跌宕起伏至地平線盡頭的景象那麼奇幻,那麼的超現實,尤其對我們這種長年居住在如夏赤道的熱帶子民而言,雪山是一種異質的、外來的、遙遠的存在,不屬於日常的視野,就像對西藏人而言,海洋是一枚等同於信仰和詩歌的美麗嚮往。


カミナリ
因此即使冷入骨髓,冷得身體不由自主地抖動,我們還是咬著牙硬是在呼嘯颳風的拉脊山上逗留了一陣子,迷戀地看著近在眼前的連綿雪峰,隔著靴子感受腳踩雪堆的觸感,那種孩子般初見世界的稚拙眼光,在反射太陽光的雪地上表露無遺。

遠遠可見,馬師傅坐在暖氣充沛的車內等我們。於我們是夢幻浪漫的絕景,在他眼中如果不是司空見慣,就是必須打起十二分精神駕駛的艱險山路。



追伸影片:

追伸:本文節錄內容刊載於2019年12月18日馬來西亞《中國報》副刊<快意書遊>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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