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原收集雨水的日子


一到午後,陰霾的雲層籠罩在山城裡,霎時垂灑下滂沱雨幕,嘩啦啦地打在每一個表面積上,敲奏出磅礴的震懾聲響。霎時,周身的所有人聲、對話、紙袋摩挲的聲音、汽車引擎蓋蓋上的巨響、玻璃杯碰撞的清脆、孩童的尖叫……都被覆滅;這個時候,唯有轟然雨聲填滿聽覺,甚至在你耳邊炸出一種奇異的幻聽,直到雨勢轉小,它才退居成不痛不癢的背景音。

冷雨降下前,若太陽夠明媚,是能驅趕部分長年滯留於此的寒意,彷彿書扉中收藏著水汽,瓷磚地板裡吸附著涼意,為你的肌膚裹上了一層漠然。你對所有先來後到的腳步聲置若罔聞,畢竟這裡是著名的觀光區,而你正坐在收銀機後面日日迎送無休止的人潮。

當生活取代遊歷,日常疊蓋非常,日復一日的相同視野將馴養蠢動的好奇和玩心,你知道鐵商鋪捲門背後是生計與溫飽的源頭,每一張往復川流的臉孔都是潛在的顧客,於是所有的照面交手都不再存懷一絲邂逅的浪漫,有的只是供求平衡的交易。


你不禁想起那些在旅途中稍縱即逝的人事。九州黑川賣霜淇淋的伴手禮店、印度齋普爾的騎樓下賣鍋碗瓢盆的小店、四川金川的路邊雜貨鋪、印尼日惹那途經好幾次都見店員在用手機看劇的食品店;彼時你是如常坐鎮櫃檯後的他們眼中的異常,你的生命不期而至他們眼前,僅眼角一瞥便從此老死不復相見。你說一轉身即一輩子,因此你偶爾會再三回首,看那些過客多一眼。

濃霧籠罩山城之時,大部分的色彩被迫褪去,留下白茫茫的奇幻朦朧,奇怪的是,周遭似乎也跟著靜止下來,像是山嵐不止吞噬了顏色,也吸走了聲音,帶走了生氣。

於是你學會了側耳傾聽,聽那些送到你面前來的故事。一家同遊還是情侶相伴,三五好友還是生意夥伴,是上山採集一點疫情下的自由氣息,抑或是蹬著希望到此尋求一份機遇。

你聽在地人日日抱怨,也從中聞嗅出他們的形狀。每天來買兩次M牌香煙的佃農總是語氣跋扈,出手闊氣的富太太喜歡指使別人拿貨,不發一語的原住民看似害臊,卻非常不環保,常常多要兩個塑膠袋。


你聽雨水落下的聲音,澆潤出一座蔥翠的茶山。那迂迴窄仄的路徑蜿蜒至山谷深處,接待接踵而來的平原人客,啖一杯茶嚼一塊司康,帶走許多美麗的畫面,卻留下更多不堪的垃圾。茶山栽培出一品好茶,卻孕育不出有品的旅人。

「描寫某件事物就像使用它——會損壞,會掉色,邊緣會模糊,最後描寫的內容會開始泛白、消失。尤其當描寫的對象是地點時,更是如此。」波蘭女作家奧爾嘉•朵卡萩如是說,因此你向來都迴避呼喊這座山城的名諱,以為藏住一個名字就能恆久私有它。在雜遝的觀光大軍裡,不斷循環的消耗是一種無情的咆哮,那尖銳的力度就連落在山上的濡重雨水也無法遮掩,未能及時愈合所有的綻裂。

告別的人轉身回到他們的日常,繼續將高原束之高閣般收納在記憶的邊陲,你繼續踩踏著沁入心扉的地板如履薄冰,耐心收集從日子裡淌滴而下的雨水,直到裝滿盒子邊緣。


追伸影片:《高原の日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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