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片段之感CI


(一)餅乾盒子
失去記憶之人,在竭力尋回自己走過的軌跡過程中,要如何看待隱蔽在那些縫隙裡的人事哀歡?

回憶構成一個人的存在,遺落了過去的人要如何看待當下的自己?是成為照片背景一隅的「海灘人」,每一年總出現在許多度假遊客的鏡頭下卻從未被標記?還是在胸口清楚別上一枚陌生又熟悉的名字,以某個借來的剪影遊走在街巷交叉口和公寓樓梯間?

想不起的事,即使再重要,因為記不得,也就無法刻骨銘心於其深厚沉滯的脈絡。輕忽的隱約的意識到,曾是某個時期的自己緊緊抓住的東西,垂下頭和眼瞼細看,攤開的手掌裡就只有風滑過的沁涼。或許因而吟思片刻,或許因此舒了一口氣。
或許,遺忘者有時也該仿效禪宗,一切緣起性空,流逝抓不住的總有其因,放逐便是放過,放棄或是放下。

有一天我們回到閣樓,找到了好幾款不同的餅乾盒子壓在角落,一一掀開封塵的盒蓋,我們在裡面找到的,很可能和我們長久期望看到的出入甚巨,以至於我們必須懷抱著悔恨度過餘生。


(二)月光
三十年前的月光下,你記得孩子們都在新村屋舍的小徑上秉燭夜遊,大夥兒相約提著彩色的紙燈籠,內裏燃著彩色的細瘦蠟燭,孩子們總想刻意穿過那些沒有澄黃路燈灑照的巷弄,鼓著膽子踏入漆黑墨色中,如此才能著眼欣賞手上舉著的紙燈籠透出的亮眼燈彩。

月光下的一壺茶,縈繞著長輩圍桌屋外庭園閒談的情致,那時還沒有手機,或連膠捲傻瓜相機也屬奢侈品,僅有某些家庭中的姑姑或舅舅擅於執起相機鏡頭,對準夜間照明不足的戶外餐聚親眷,刻下滿佈噪點的一瞬永恆畫面。

你可曾料想過,三十年後的同一盞月光下,那些村落小徑不再見著晃著燭火的小小身影,而門庭深鎖的人家皆躲在瑩亮如晝的客廳裡,慨歎今年的月色不再皎潔如昔。

或許月光的亮度從未減弱,只是人們都浸沐在手中的那一潭光太久,被峰值亮度高達1600尼特的冷光在視網膜烙下一個盲點,看不到來自38萬公里遠的月光,今天又在頭頂上暈染出一片聚散離合的雲影。

低頭一看,原來被偷走的月光正靜悄悄地躺在你的懷裡,逐漸冷卻成回憶的形狀。

(延伸閱讀:偷來的月光


(三)蒼涼
你只能相信,一直樸實地寫下去,將生活萃取成文字,把日常精煉出三言兩語,然後反復反復地收攏起來,再重疊重疊地經過翻飛的歲月,經過喜怒悲歡的台階,經過世故世態世俗的櫥窗,輕輕瞥一眼——就那麼一眼——看它蒼涼多於壯闊,如張愛玲說的:「悲壯是一種完成,而蒼涼則是一種啟示。」而你知道人生遠未抵達完成。


(四)那一頓披薩
當我們都得知今夜不必再趕路,皆鬆出一口大氣。

說「得知」其實更像是決定,因為那趟遠路行程的方向盤掌握在我們手中,奔忙衝刺或緩度慢行都由得我們。

是夜月黑風高,樹影魑魅,我們的視野只及車頭燈探照到的一潭幽光,在馬路上我們的座車前營營抹過,周遭一片墨黑如攝影的「Vignette」暈影效果,光線不足之下更使得集中精神看路的我們眼睛異常疲痠。

稍事停留在小鎮解決晚餐,入座空調猛烈的披薩店點了雙人套餐,還未開吃我們便已作出在此留宿一夜的打算。忽然多出來的一晚,延長的旅程,在那個當下特別予我們一種額外的愜意,像是星期天晚上臨時得知隔日放假的消息。

那一頓披薩一如尋常的滋味,說不上非常好吃,但印象中我們卻吃得津津有味。夾藏在餡餅中的,是奔赴歸途前偷得的最後休憩,在風塵僕僕的黏膩皮膚上發酵成一襲只有我倆明白的野逸閒情。


(五)文學長路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揭曉,美國女詩人露伊絲•葛綠珂(Louise Glück)。

其中獲提名的除了大熱的村上春樹,還有我很喜歡的瑪格麗特•愛特伍(Margaret Atwood),從《刺殺騎士團長》到《使女的故事》,從現實隱喻到反烏托邦,皆是引人入勝的小說鉅作。

自青少年時期便接觸村上大叔,對他更熟悉一些,相較於他的長篇,我更喜歡他的短篇小說和漫談散文,總在耐人尋味的反復咀嚼中嚐出某種啟發。在書寫的漫漫長路中,村上的文字確實多次牽引出我持續寫作的動力。

年逾八十的愛特伍創作力勃發,至今仍活躍於文壇,除了編劇還開設寫作班,相隔三十多年再度推出《使》續作《證言》,對寫作的熱衷教人敬佩。

這些站在文學高峰上的巨人,將身後的歲月一一精淬成曠世絕作,這讓我想起李維菁說過的:「從來就不是為了愛情而來,是為了困惑,為了靈魂,為了不朽。」


Comments

Bold & Delicious